- 宋代十八帝逸史
- ▪ 第一回 杏花细雨走青骢 凤目蛾眉归绛帐
- ▪ 第二回 守信施威拳术惊人 匡胤泄忿便壶钻孔
- ▪ 第三回 推心置腹三雄结义 轻歌妙舞双美献技
- ▪ 第四回 入教坊佳人垂巨眼 赋长征壮士起雄心
- ▪ 第五回 奋神威深宵斗恶煞 遇异僧萧寺延嘉宾
- ▪ 第六回 指迷途老僧赠偈语 遇机会太祖入戎行
- ▪ 第七回 遇盟兄太祖投军 战敌兵李筠中计
- ▪ 第八回 选先锋教场举石狮 取雄关城壕跃骏马
- ▪ 第九回 跃龙马大破唐军 递雁帛勉励旧友
- ▪ 第十回 刀光血影富豪灭门 割肉剜心佳人雪恨
- ▪ 第十一回 乘风飞驶渡淮河 淡月无光劫敌寨
- ▪ 第十二回 软玉温香荒酒色 奇花异卉绕楼台
- ▪ 第十三回 金樽檀板度良宵 玉骨冰肌葬火窟
- ▪ 第十四回 彩球飞去龙凤配合 哀诏颁来车驾上宾
- ▪ 第十五回 观天察象惑军心 筑坛受禅登大位
- ▪ 第十六回 点绣选美人民悲号 偎红倚翠天子风流
- ▪ 第十七回 静香轩孀妇怀春 兴庆坊公主再醮
- ▪ 第十八回 图大事光义挥金 乱宫闱惠妃纵欲
- ▪ 第十九回 秋千架上惊魂荡魄 芍药圃前蜜爱轻怜
- ▪ 第二十回 李筠孤忠报周朝 刘氏抗节感太祖
- ▪ 第二十一回 立约言密藏金柜 收边境平定荆南
- ▪ 第二十二回 奇珍异宝?宫冷 箫鼓画船锦江秋
- ▪ 第二十三回 杨柳海棠梁州曲 冰肌玉骨洞仙歌
- ▪ 第二十四回 红锦褥中藏艳骨 白杨树下见幽魂
- ▪ 第二十五回 粉香花气莲池曲 檀板金樽柳枝词
- ▪ 第二十六回 铁如意指挥三军 金凤钗手剔孤灯
- ▪ 第二十七回 鲜花宝炬供张仙 玉碎香消中冷箭
- ▪ 第二十八回 玉堂珠殿兴土木 炼汞烧丹费心机
- ▪ 第二十九回 霞裾云幄启巫风 斗虎抵象残民命
- ▪ 第三十回 星流天雨兆灭亡 白雪阳春歌宛转
- ▪ 第三十一回 舞伎歌童开夜宴 杏朱梨粉觑晓窗
- ▪ 第三十二回 陶学士馆中遇美 李国主池畔垂纶
- ▪ 第三十三回 金莲花上观妙舞 红罗亭中逼承恩
- ▪ 第三十四回 小周后秘制帐中香 李后主始创北苑妆
- ▪ 第三十五回 十万水军歼采石 一曲离歌别江南
- ▪ 第三十六回 疑怪物英雄初诞 宴父老豪杰还乡
- ▪ 第三十七回 烛影斧声留疑案 见机纳土献版图
- ▪ 第三十八回 庆生辰钱衛亡身 赐药酒李煜绝命
- ▪ 第三十九回 遭疑忌皇子自刎 修宿怨妹丈殉边
- ▪ 第四十回 沙河口曹彬败绩 陈家谷杨业捐躯
- ▪ 第四十一回 讨蜀乱宦官掌兵 战夏寇小将却敌
- ▪ 第四十二回 寇准片言立储君 吕端独力立帝位
- ▪ 第四十三回 康保裔血流战阵 杨延昭冰冻坚城
- ▪ 第四十四回 鼓乐喧阗拜天书 典礼辉煌封泰岱
- ▪ 第四十五回 小贩儿骤膺武职 花鼓女正位昭阳
- ▪ 第四十六回 移山陵王曾劾奸 结女巫丁谓获罪
- ▪ 第四十七回 服衮冕太后谒庙 宠美人仁宗拒谏
- ▪ 第四十八回 侵边疆元昊入寇 违节制任福尽忠
- ▪ 第四十九回 增岁币富弼奉使 进词曲柳永获谴
- ▪ 第五十回 狭路相逢褰帏一笑 中宫饮宴肇祸三更
- ▪ 第五十一回 承大统旁支入继 议崇封聚讼盈廷
- ▪ 第五十二回 行新法误用怪僻人 引刑律狡脱谋夫女
- ▪ 第五十三回 进图画郑侠谏主 咏诗句苏轼贬官
- ▪ 第五十四回 进贤臣朝政清明 黜奸党人民悦服
- ▪ 第五十五回 绍述事众奸佞登朝 恃宠爱刘美人进谗
- ▪ 第五十六回 兴冤狱皇后修行 生太子贤妃正位
- ▪ 第五十七回 黜邪任贤政治清明 继志述事朝纲紊乱
- ▪ 第五十八回 郑贵妃宫中专宠爱 张天师殿上显神通
- ▪ 第五十九回 信方士大筑宫观 导微行私入青楼
- ▪ 第六十回 皇帝吃醋借端逐词人 女子观灯乘机窃金盏
- ▪ 第六十一回 艮岳成山禽飞鸟舞 睦州肇乱财尽民穷
- ▪ 第六十二回 贪小利背盟纳降将 请内禅刺臂上血书
- ▪ 第六十三回 罢战议和益炽寇氛 去忠留奸竟犯众怒
- ▪ 第六十四回 促进兵老将捐躯 通蜡书宰相误国
- ▪ 第六十五回 挖目脔肉庸臣结果 割须弃袍老贼逃生
- ▪ 第六十六回 赴敌营万民挽驾 立异姓二帝蒙尘
- ▪ 第六十七回 贪生怕死皇帝作俘虏 应天顺人蕃王继大统
- ▪ 第六十八回 诵唐诗遗恨渡河 幸浙省迁都避寇
- ▪ 第六十九回 英雄美人成眷属 保母宫女殉殇儿
- ▪ 第七十回 吴嫔御雕弧退兵 梁夫人桴鼓助战
- ▪ 第七十一回 兀术悬赏出江口 岳飞引军复建康
- ▪ 第七十二回 充内间夫妇同归 誓报国弟兄著绩
- ▪ 第七十三回 复襄汉岳家军施威 保江淮韩太尉克敌
- ▪ 第七十四回 平水寇单骑赴贼巢 请终丧结庐傍母墓
- ▪ 第七十五回 勇吴力障陇蜀 智刘计守顺昌
- ▪ 第七十六回 诏班师千秋遗恨 坏长城三字沉冤
- ▪ 第七十七回 受册封迎还母后 贪富贵假冒帝姬
- ▪ 第七十八回 刺奸相义士丧命 遇行者太师惊心
- ▪ 第七十九回 伏冥诛报应昭彰 立皇嗣择人付托
- ▪ 第八十回 弑君主篡夺大位 杀嫡母灭绝人伦
- ▪ 第八十一回 陈家岛将军奏捷 采石矶书生立功
- ▪ 第八十二回 惊溃变苻离丧师 能和议燕京订约
- ▪ 第八十三回 赏花玩月膝下承欢 笛韵箫声池边奏乐
- ▪ 第八十四回 怀妒意金盒献手 请过宫玉阶流血
- ▪ 第八十五回 浙江亭宰相待罪 重华宫寿皇崩驾
- ▪ 第八十六回 钻狗窦尚书拜寿 悦龙颜贵妃献媚
- ▪ 第八十七回 启兵端北伐丧师 降敌国西蜀谋变
- ▪ 第八十八回 玉津园权奸伏诛 斡难河蒙古崛起
- ▪ 第八十九回 迁汴京远避强梁 渡淮水妄思开拓
- ▪ 第九十回 授节钺降盗加官 擅立储皇子抱屈
- ▪ 第九十一回 史弥远姑息养奸 郑清之力主讨贼
- ▪ 第九十二回 弃汴京金人避寇 攻蔡州宋主报仇
- ▪ 第九十三回 赵制使议复中原 蒙古主兵伐南宋
- ▪ 第九十四回 贤阃巾延揽人才 太学生维持名教
- ▪ 第九十五回 丧大将天变频仍 逐宰臣人心共愤
- ▪ 第九十六回 嗣汗位改革制度 拘行人结怨邻邦
- ▪ 第九十七回 史天泽奉命讨叛贼 宋度宗下拜留权臣
- ▪ 第九十八回 困襄阳五年坚守 蹂江右三道进兵
- ▪ 第九十九回 文天祥倡议浮海 谢太后举国降虏
- ▪ 第一百回 二帝归魂空支残局 三忠殉国结束全书
再说太宗除去了后患,内顾无忧,便一心一意,要去征讨北汉,统一天下,遂命群臣会议兴师北伐。左仆射薛居正等多说未可轻动,独曹彬赞成北伐。太宗问道:“从前周世宗及太祖,均亲征北汉何故不能荡平呢?”曹彬答道:“周世宗时,史彦超兵溃石岭关,人心惊慌,因此班师。太祖屯兵草地,适值天气炎热,又降大雨,是以中缀。今陛下神武,诸将用命。北汉势已穷蹙,兴师往讨,何患不克?”太宗听了曹彬之言,知他并非夸大的言语,遂力排众议,决计兴师。乃命潘美为北路都招讨使,率领了崔进、李汉琼、刘遇、曹翰、米信、田重进等一班久经大敌,能征贯战的勇将,分为四路。进攻太原。另派郭进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,驻扎石岭,阻截燕蓟救援之兵。太宗预备齐全,遂赐群臣筵宴,预祝北伐胜利。
是日文武诸臣莫不齐集,卫国公刘?,因口才辩给,甚得太宗欢心,亦召令预宴。酒至半酣,群臣皆颂扬太宗仁德,独刘?起身言道:“朝廷威灵及远,四方僭窃之主,今日尽在坐中,太原朝夕亦可削平,刘继元不久即至。臣刘?先来朝,愿得执梃为诸降王长。”太宗听了,龙心大悦!不禁放声大笑,饮酒既毕,遂命厚赐刘?。
次日便拟派遣诸将分头出发。不料辽主,忽遣使挞马长寿南来,入见太宗,责问北伐的情由。太宗道:“河东逆命,朝廷自应问罪。贵国如不出面干涉,自然照旧和好,否则有战而已。”辽使问言,知不能阻,悻悻而去。太宗见辽使愤愤不平而退,知他必要出来干涉,恐诸将不肯出力,遂亲自督兵,以作士气。当下拟命齐王廷美留守汴京。开封判官吕端入见廷美道:“圣上栉风沐雨亲征太原,以申吊伐。大王地处亲贤,当为扈从,职掌留务,恐非所宜,还请裁夺为是!”廷美乃奏请随营扈从,太宗准了廷美之奏,改命沈伦为东京留守,王仁赡为大内都部署,自率廷美等择日北征。
这个消息传到太原,北汉主刘继元听了,自然着急得很!一面预备人马与宋人拒战,一面遣人习往幽州,向辽主请求救援。辽主接得北汉的来使,即遣耶律沙为都统,冀王迪里(一译作“敌烈”)为监军,领兵往救北汉,方至石岭关,被郭进出兵截击,迪里战死,耶律沙大败而回。
这个捷报传达行在,太宗御驾已抵镇州,闻得郭进大获全胜,辽兵已退,不胜喜悦!催促前军,从速进战。潘美等奉了旨意,奋力向前,屡战屡胜,直至太原城下,筑起长围,将太原城困得水泄不通,城中十分危急,日夕盼望辽兵救援。哪知辽兵已为郭进所败,哪里还能前来救援。幸得建雄军节度使刘断业,入城助守,悉力抵御,方得苟延残喘。太宗见太原久攻不下,杀伤甚众,遂遣使诏谕刘继元,从速出降,又被守城士卒所阻,退了回来。太宗只得督令诸军,猛力进攻,无奈刘继业率众死守,矢石如雨。会北汉宣徽使范超,逾城出降。宋军疑是奸细,把范超一刀杀死。刘继元闻得范超出降,又将他的妻子尽行杀戮,悬首城上。太宗闻得范超枉死,妻子受戮,心甚悲悯,传旨治棺厚殓,亲自致祭。
城内诸将见太宗厚待范超,大为感动,便有指挥使郭万超,暗使军士,缒城约降。太宗当面折箭为盟,誓不相负。郭万超遂潜行出城,投降宋军。太宗格外优待,城中守将,闻得此言,纷纷出城,投入宋营请降。太宗料知刘继元势已穷蹙,又草手诏,谕继元速降。其手诏道:
越王吴主,献地归朝,或授以大藩,或列于上将,臣僚子弟,皆享官封;继元但速降,必保终始,富贵安危两途,尔宜自择。
刘继元接读了手诏沉吟了一会,方对来使说道:“宋主果能优待,我当即日迎降。”来使退回复命。刘继元即遣客省使李勋,赍表至宋营请降。太宗厚赐李勋,且令通事舍人薛文宝,偕李勋入城,捧诏慰谕。
次日清晨,太宗城北,登临城台,张乐设宴。刘继元缟衣纱帽,待罪台下。太宗召继元登台,传旨特赦,授为检校太师,右卫上将军,彭城郡公,赏赍甚厚。刘继元叩首谢恩!太宗乃命继元,领宋兵入城。
忽然城上立定一位金甲银盔的大将,威风凛凛,勇气昂昂地大声喝道:“主上降宋,我却不降。有本领的,速来拼个你死我活。”那声音好似洪钟一般,震耳欲聋。宋军闻声,一齐大惊!
未知这位大将军是谁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话说钱翪上表,请献纳吴越十三州版图于朝。这道表章,正中太宗之意;当下览了表章,甚为愉悦!即下手诏褒美道:表悉:卿世济忠纯,志遵宪度;承百年之堂构,有千里之江山;自朕纂临,聿修觐礼,睹文物之全盛,喜书轨之混同,愿亲日月之光,遽忘江海之志,甲兵楼橹,即悉上于有司;山川土田,又尽献于天府,举宗效顺;前代所无;书之简册,永彰忠烈。所请宣依,藉光卿德。
太宗降了褒美钱翪的手诏,即命范质长子范,权知两浙诸州军事;所有钱氏总庥以上亲属,及境内旧史,悉遣至汴,共载舟一千零四十四艘。既抵汴京,太宗尽加恩赍,并不诏封钱翪为淮海国王,推恩官其子弟亲属,也有一篇很美丽的骈体诏书道:
盖闻汉宠功臣,聿著带河之誓,周尊元老,遂兮表海之邦。其有奄宅勾吴,早绵星纪,苞茅入贡,不绝于累;羽檄起兵,备尝于百战。适当辑瑞而来勤,爰以提封而上献,宜迁内地,别赐爰田;弥昭启土之荣,俾增书社之数。吴越国王钱衘,天资纯懿,世济忠贞,兆积德于灵源,书大勋于策府。近者庆冲人之践祚,奉国珍而来朝,齿革羽毛,既修其常贡;土田版籍,又献于有司,愿宿卫于京师,表乃心于王室,眷兹诚节,宜茂宠光,是用列西楚之名区,析长淮之奥壤,建兹大国,不远旧封;载疏千里之疆,更重四征之寄,畴其爵邑,施及子孙,永夹辅于皇家,用对扬于庥命;垂厥百世,不其伟欤!其以淮南节度管内,封衘为淮海国王,仍改赐宁淮镇海崇文耀武宣德守道功臣,即以礼贤宅赐之。子惟浚为节度使,兼侍中;惟治为节度使;惟演为团练使;惟灏暨侄郁昱并为刺史;弟仪信并为观察使;将校孙承佑沈承礼并为节度使,各守尔战,毋替朕命。
此诏即下,钱翪率领子弟,对阙谢恩,每值入朝,太宗必加意看待,礼貌隆崇,冠绝一时。
适值中元节,汴京张灯庆祝,太宗特降谕旨,令有司于礼贤宅前,设登山,陈声乐,以示宠异。钱翪至此安享富贵,直至瑞拱元年,八月二十四日,值钱翪生辰大会亲戚,张乐陈宴,庆祝寿诞。正在欢饮,忽朝廷遣使赐生辰器币,并金樽御酒,且有诏,令使者以御酒劝钱翪立饮三樽,表示朝廷尊礼元老之意。钱翪奉诏谢恩,使者奉上王封御酒,看钱翪饮过三樽,方才回去复旨。众亲戚见朝廷这样恩礼有加,莫不称羡!就是钱翪也扬扬自得,深感皇恩。哪里知道到了夜间,忽然暴病起来,腹中痛疼难忍,不到一刻,竟尔去世。家人们见钱翪暴疾而亡,方疑日间所赐御酒有异;但事无佐证,不敢宣扬,只得以暴卒上闻。太宗闻得钱翪已死,表面上甚为衰悼!为他废朝七日,追封秦国王,予谥忠懿,命中使护其丧,葬于洛阳。自钱衇传至钱翪,世有吴越之地,共历三世五主,计九十八年。那吴越十三州,一军,八十六县,尽时归宋。东南一带,从此平定。太宗意欲兴兵讨平北汉,混一天下,只因心中还有一事。未能了结,深恐兴师北伐,留下后患,反为不美。
你道太宗有什么事情未曾了结呢?原来江西平定,李煜力竭降宋,举家来至汴京。太祖特加恩德,封违命侯,赐第居住。到了太宗嗣位,又加封为陇西郡公,仍与其妻郑国夫人周氏,在赐第内安稳居住。但是李煜不比刘?,虽是同一样的失国投降,刘?却长于口才,能言善道:最工谄媚,在太宗面前,典意逢迎,所以太宗对于刘?,并无猜忌之意。那李煜便大不相同了。他只能拿着一枝笔,吟风弄日,作几首华瞻哀怨的诗词,若说口才,是一些也没有的。所以到了朝见太宗的时候,刘?总是谈笑风生,极能称旨,李煜总是垂头丧气,嘿然而坐,并不开口。
太宗见李煜这般样子,便疑心他有怨望的意思,胸中一有芥蒂,便处处都觉得李煜的行事皆是不好。因此暗中命人监视李煜,看他平日间作何事情,有无怨望的心肠。
偏生那李煜到了国亡家破,身为臣虏的地步,还不肯抛弃笔墨,到了花朝月夕,常常的思念在江南时节的游宴快乐,不觉涕泗交颐,悲伤不已;又想着那些嫔妃,都已风流云散,心内更是百感俱集,便忍不住提起笔来,把怀思故国,忆念嫔妃的意思,填了一阕词,调寄《浪淘沙》道:
帘外雨潺潺,春意阑珊。罗衾不耐五更寒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独自莫凭栏,无限江山。
别时容易见时难。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!
李煜填了这词,独自吟哦,甚是悲酸,恰遇当初的宫人庆奴,于城破之时,逃出在外,隐身民间,现在已做了宋廷派江南镇将的妾侍;那镇将遣使入朝,庆奴不忘旧主,带了封信前来问候。李煜见了庆奴的信,愈觉哀感,不禁长叹道:“庆奴已得好处安身,倒也罢了,只是我呢?”说到这里,双涕泣了一会,猛然抬起头来,见送信的人,还在阶前,守候回书。李煜便将心中的哀怨写在书心,到末了,还有“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”的一句言语,写罢了,便交付来使带回江南,返报庆奴。李煜这一阕词,一封信,原不过抒发他心里的哀怨,并没什么旁的心思。
哪知太宗差来监视的人,早把这一词一信,暗中去报告于太宗。太宗见了词,还不怎样,看了那信,便勃然变色道:“朕对待李煜,总算仁至义尽了,他还说‘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’,这明明是心怀怨望,才有此语的。”太宗虽然发怒,还是含忍着,并不发作。
到了太平兴国三年,元宵佳节,各命妇循着向例,应该入宫,恭贺令节。李煜之妻,郑国夫人周氏,也照例到宫内去庆贺。不料周氏自元宵入宫,过了数日,还不见回第,直把个李煜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,在家中唉声叹气,走来踱去,要想到宫门上去询问,又因自己奉了禁止与外人交通并任意出入的严旨,不敢私自出外,只得眼巴巴的盼望周氏回来。一直至正月将尽,那周氏方从宫中乘轿而归。李煜盼得周氏归来,好似获到了奇珍异宝一般,连忙迎入房中,陪着笑脸。问他因何今日方才出宫?他却一声不响,只将身体倒在床上,掩面痛哭。李煜见了这般行径,料知必有事故,当时不便多问,待至夜间,没有旁人在房,方悄悄的向周氏细问情由。那周氏仍是泣不可抑的,指着李煜骂道:“多是你当初只图快乐,不知求治,以致国亡家破,做了降虏,使我受此羞辱。你还要问么?”李煜被周氏痛骂了一顿,也只得低头忍受,宛转避去,一言也不敢出口。你道周氏为什么在宫中这些多日子呢?只因那日进宫朝贺太宗,太宗见周氏生得花容月貌,甚是美丽,不觉合了圣意,便把他留在宫内,硬逼着他侍宴侍寝。周氏这时生死由人,哪里还敢违抗,无可奈何,忍耻含垢的顺从了太宗,所以从元宵佳节进宫,至正月将尽,方才放他出外,回归私第。李煜向周氏询问何事在宫耽延,他如何说得出口呢?只有哭泣痛骂,并无它言。李煜也是个聪明人,察言观色,早已明白此中情由,只是长叹一声,仰天流泪,也就罢了。
那太宗自逼幸了周氏,爱他美貌,不愿放他回去,惟恐永久留在宫中,要被臣僚议论,所以暂时忍耐,任凭周氏重归私第,再谋良策,以图永久。这日思念周氏,未知回至私第,见了李煜如何情形;又想李煜本来心怀怨望,如今有了这事,他更加要怀恨的了,何不命人去探视一会呢?想罢,便传给事中徐铉入宫,原来徐铉自降宋之后,为左散骑常侍,现在升为事中,忽闻有旨宣召,忙驱入宫,朝见礼毕,听候圣旨。太宗突然问道:“卿近日曾见李煜吗?”徐铉见太宗忽问此言,不知何故,遂即奏道:“臣未奉旨,何敢私自往见。”太宗道:“卿可前往看望李煜,不可对他说是朕命卿前去的;若有什么言语,可速来告朕知道。”徐铉不敢有违,只得奉命辞出,径向李煜私第而来。
到了门前,只见门庭冷落,甚是凄凉,徐铉下了马,走入门来,有一个守门老卒,坐在一张破凳上,靠着墙壁,正在睡觉。徐铉只得把老卒叫醒。那老卒惊醒转来,用手揉了揉眼睛,向徐铉看了半晌,方才问道:“做什么将我唤醒?”徐铉道:“可入告陇西郡公,就说徐铉请见。”老卒听了,才引着徐铉,径至庭前,嘱他稍待,自己入内通报。徐铉立在庭下,等候了半日,方见老卒从里面出来,取了两张旧椅子,相对摆下。徐铉便摇着手阻止老卒道:“你但在正中朝南摆一张椅子就是了,不要用两张椅子的。”正在说着,李煜已从里面步了出来,头戴青纱帽,身穿道袍,腰系丝绦,面容憔悴,体态清癯。徐铉见了,向上拜倒。李煜忙趋步下阶,亲手扶起,引至堂中让坐。徐铉惶恐辞谢,侍立于侧。李煜道:“今日哪里用得着这般礼节,快请入坐,不必客气。”徐铉无奈,只得将椅子略略移偏,侧身而坐。李煜持着徐铉的手,放声大笑。徐铉不知何故,望着他只是发怔,俟李煜笑罢,方欲向他问候,尚未启口。李煜又仰天长吁道:“懊悔当初杀了潘佑李平、林仁肇等一般人。”徐铉听了此言,十分惊惧,只得用好言安慰了一番,辞别而去;出了李煜私第,遂即前往复旨。太宗问道:“卿见李煜,曾说些什么话来?”徐铉知道太宗暗里派遣了人,日夜监视李煜,一言一动,尽皆知晓,因此不敢隐瞒,便将见李煜的情形和所有的言语,据实奏闻。太宗听了,面现怒容道:“卿且退,朕自有区处。”徐铉辞驾退出,暗中替李煜捏着一把汗,深恐太宗便要降罪,不料过了多时,并无动静,也不见太宗有加罪李煜的意思,以为这事已竟过去,可以无甚变动,便不放在心上。
时光迅速,早又到了七月七日,乞巧佳节。那李煜还不知自己的语言举动,犯了太宗之忌,因为七夕这一天,乃是自己生诞之辰,回忆在江南的时节,群臣祝贺,赐酒赐宴,歌舞欢饮,何等热闹;现在孤零零的夫妻二人,闲居在赐第里面,比似囚犯,只少了脚镣手铐,连侍服的宫女,也只剩了两三个人;其余心爱的嫔妃,死的死,去的去,一个也不在眼前,思想了一会,好生伤感,便又触动愁肠,把胸中的悲感,一齐倾泻出来,先填了一阕《忆江南》的小令道:
多少恨!昨夜梦魂中。还似旧时游上苑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花月正春风。
填了这阕《忆江南》,胸中的悲愤,还未发泄尽净,又背着手,在阶前踱来踱去,再填成了一阕感旧词,调寄《虞美人》道: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,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还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李煜正在走来走去,口中吟哦着:“问君还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其妻周氏,忽从里面走出,向李煜说道:“你又在这里愁里悲吟了,可记得今日乃时七月七日,正值你的诞辰,现在虽然背时失势,也须略略点缀,不可如此悲怨!况且属垣有耳,你不过怀思感旧。外人听了,便疑是缺望怨恨了。从古至今,以诗词罹祸的,不知多少!你我处在荆天棘地之中,万再不可以笔墨招灾惹祸了。”李煜叹道:“国亡家破,触处生愁,除了悲歌长吟,教我怎样消遣呢?”周氏道:“你愈说愈不对了,时势如此,也只得得过且过,随遇而安,以度余生。从前的事情,劝你不必再去追念罢!我今天备了两样小菜,一壶薄酒,且去痛饮一杯,借浇块垒。”说着,不由分说,将李煜一把拖了,直入房内,推向上面坐下,提壶执盏,劝他饮酒。李煜见桌上摆着几样肴馔,倒还精致,便道:“承你情!因为是我的生日,备下酒肴,只得要生受你的了。”说罢,举起杯来,一饮而尽道:“今日有酒今日醉,遑顾明朝是与非,我自来汴之后,将卿的歌喉也忘记了,今日偶然填了两阕词儿,卿何不按谱寻声歌唱一会呢?”周氏道:“我已许久不歌,喉涩得很,就是勉强歌来,也未必动听,还是畅饮几杯,不必歌罢。”李煜哪里肯依,亲自去拿了那枝心爱的玉笛,对周氏道:“烧槽琵琶,已是失去,不可复得,待我拿笛相和罢。”周氏本来不愿歌唱,因为李煜再三逼迫,推辞不得,便将那《忆江南》、《虞美人》两词,一字一字的依谱循声,低鬟敛袂,轻启未唇,歌唱起来。李煜乘着酒兴亲自吹着玉笛相和,虽然一吹一唱,并无别的乐器,相和迭奏倒也宛转抑扬,音韵凄楚,动人心肺。李煜与周氏歌吹得很是高高兴兴。哪知这笛韵歌声,彻于墙外,早为太宗派来暗地监视的人,听得明白,飞奔至宫中,报告于太宗知道。太宗正疑李煜心怀怨望,大为不快!闻说他今天生辰,在私第饮酒作乐,亲自填词,命妻子按谱歌唱,心中更觉不悦,便道:“李煜所作诗词,必怀缺望怨恨之意,速取来与朕观看。”
那报告的人,早就将李煜所填的两阕词儿,抄了前来,闻得太宗索取观看,便从袖中取出呈览。太宗看了,勃然变色道:“他还心心念念不忘江南,若不将他除去,必为后患。”便命内侍,取了一瓶牵机药酒,太宗亲手加封,命内侍传谕李煜道:“今日为陇西郡公生辰,圣上特赐御酒一樽,以示恩礼。”李煜接了御酒,俯伏谢恩!内侍即将金杯斟酒送上,看李煜饮罢,谢过圣恩,方才回去复旨。那李煜饮了御酒,初时并不觉得怎样,还和周氏饮酒谈笑,很是有兴,不料到了夜间,忽从床上跃起,大叫了一声,两手两脚,忽拳忽曲,那颗头,或俯或仰,好似牵机一般,绝不停止。周氏见了这般形象,不知他得了什么疾病,吓得魂飞魄散,双手抱住了李煜,问他何处难受。李煜口不能言,只把那头俯仰不休,如此的样子约有数十次,忽然面色改变,倒在床上,已是气息全无,呜呼哀哉了!周氏见李煜已亡,大哭了一场,守至天明,便以暴卒上闻。太宗听说李煜亡故,心下大喜!表面上却做出很是哀悼的样子,下诏赠李煜为太师,追封吴王,并废朝三日,遣中使护丧,赐祭赐葬,恩礼极为隆重。那周氏葬了李煜,自然也要入宫谢恩。太宗便学着太祖对待花蕊夫人的故智,竟把周氏留在宫内,不放出外了。如今已把李煜了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