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绿野仙踪
- ▪ 绿野仙踪
- ▪ 第一回 陆主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
- ▪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壬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
- ▪ 第三回 议赈疏角口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
- ▪ 第四回 割白镪旅馆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
- ▪ 第五回 惊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
- ▪ 第六回 柳国宾都门寻故主 冷于冰深山遇大虫
- ▪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
- ▪ 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
- ▪ 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
- ▪ 第十回 冷于冰食秽吞丹药 火龙氏传法赐雷珠
- ▪ 第十一回 仗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
- ▪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龙山烧恶怪 冷于冰玉洞炼神书
- ▪ 第十三回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璧被擒山神庙
- ▪ 第十四回 救难友知州遭戏虐 医刑伤城璧走天涯
- ▪ 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
- ▪ 第十六回 别难友凤岭逢木女 斩妖鼋川江救客商
- ▪ 第十七回 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
- ▪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保烈妇倾囊助多金
- ▪ 第十九回 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
- ▪ 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盘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
- ▪ 第二十一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
- ▪ 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襄得外财
- ▪ 第二十三回 入赌局输钱卖弟妇 引大盗破产失娇妻
- ▪ 第二十四回 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
- ▪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寻弟 见家书卜氏喜留宾
- ▪ 第二十六回 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谈笑打权奸
- ▪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
- ▪ 第二十八回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入贼巢羞见被劫妻
- ▪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
- ▪ 第三十回 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
- ▪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阵擒师尚义 出夏邑法败伪神师
- ▪ 第三十二回 易军门邦辅颁新令 败管翼贼妇大交兵
- ▪ 第三十三回 斩金花于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
- ▪ 第三十四回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
- ▪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双得意 搬家眷夫妇两团圆
- ▪ 第三十六回 走长庄卖艺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
- ▪ 第三十七回 连城璧盟心修古洞 温如玉破产出州监词曰:
- ▪ 第三十八回 冷于冰施法劫贪墨 猿不邪采药寄仙书
- ▪ 第三十九回 贴赈单贿赂贪知府 借库银分散众饥民
- ▪ 第四十回 恨贫穷约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骗哭公堂
- ▪ 第四十一回 散家仆解当还脚价 疗母病试泪拜名医
- ▪ 第四十二回 买棺木那移烦契友 卖衣服竭力葬慈亲
- ▪ 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丰又失意 遇美妓罄囊两相交
- ▪ 第四十四回 温如玉卖房充浪子 冷于冰泼水戏花娘
- ▪ 第四十五回 连城璧误入骊珠洞 冷于冰奔救虎牙山
- ▪ 第四十六回 报国寺殿外霹妖蝎 宰相府库内走银蛇
- ▪ 第四十七回 寿虔婆浪子吃陈醋 伴张华嫖客守空房
- ▪ 第四十八回 听喧淫气杀温如玉 恨讥笑怒打金钟儿
- ▪ 第四十九回 抱不平萧麻训妓女 打怨鼓金姐恨何郎
- ▪ 第五十回 传情书帮闲学说客 入欲网痴子听神龟
- ▪ 第五十一回 赴章台如玉释嫌怨 抱马桶苗秃受叱呼
- ▪ 第五十二回 调假情花娘生闲气 吐真意妓女教节财
- ▪ 第五十三回 萧麻子想钱卖册页 挡人碑装醉闹花房
- ▪ 第五十四回 过生辰受尽龟婆气 交借银立见小人情
- ▪ 第五十五回 爱情郎金姐贴财物 别怨女如玉下科场
- ▪ 第五十六回 埋寄银奸奴欺如玉 逞利口苗秃死金钟
- ▪ 第五十七回 郑龟婆闻唆拼性命 苗秃子惧祸弃家私
- ▪ 第五十八回 投书字如玉趋州署 起脏银思敬入囚牢
- ▪ 第五十九回 萧麻子贪财传死信 温如玉设祭哭情人
- ▪ 第六十回 郑婆子激起出首事 朱一套审断个中由
- ▪ 第六十一回 臭腥风庙外追邪气 提木剑云中斩妖奴
- ▪ 第六十二回 掷飞针刺瞎妖鱼目 倩神雷拣得玉匣书
- ▪ 第六十三回 温如玉时穷寻旧友 冷于冰得道缴天罡
- ▪ 第六十四回 传题目私惠林公子 求富贵独步南西门
- ▪ 第六十五回 游异国奏对得官秩 入内庭诗赋显才华
- ▪ 第六十六回 结朱陈嫖客招驸马 受节钺浪子做元戎
- ▪ 第六十七回 看柬帖登时得奇策 用火攻一夕奏神功
- ▪ 第六十八回 赏勤劳荣封甘棠镇 坐叛党戴罪大军营
- ▪ 第六十九回 城角陷吓坏痴情客 刀头落惊醒梦中人
- ▪ 第七十回 听危言断绝红尘念 寻旧梦永结道中缘
- ▪ 第七十一回 买衣米冷遇不平事 拔胡须辱挫作恶儿
- ▪ 第七十二回 访妖仙误逢狐大姐 传道术收认女门生
- ▪ 第七十三回 温如玉游山逢蟒妇 朱文炜催战失佥都
- ▪ 第七十四回 寄私书一纸通倭寇 冒军功数语杀张经
- ▪ 第七十五回 结婚姻郎舅图奸党 损兵将主仆被贼欺
- ▪ 第七十六回 议参本一朝膺宠命 举贤才两镇各勤王
- ▪ 第七十七回 读谕单文华心恐惧 问贼情大猷出奇谋
- ▪ 第七十八回 剿倭寇三帅成伟绩 斩文华四海庆升平
- ▪ 第七十九回 叶体仁席间荐内弟 周小官窗下戏娇娘
- ▪ 第八十回 买书房义儿认义母 谢礼物干妹拜干哥
- ▪ 第八十一回 跳墙头男女欣欢会 角醋口夫妇怒分居
- ▪ 第八十二回 阻佳期奸奴学骗马 题姻好巧妇鼓簧唇
- ▪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贼母教淫女 论亲事悍妇的迂夫
- ▪ 第八十四回 避吵闹贡生投妹丈 趁空隙周琏娶蕙娘
- ▪ 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论文招众怨 二侍女夺水起争端
- ▪ 第八十六回 赵瞎子骗钱愚何氏 齐蕙娘杯酒杀同人
- ▪ 第八十七回 何其仁丧心卖死女 齐蕙娘避鬼失周琏
- ▪ 第八十八回 读圣经贡生逐邪气 斗幻术法官避妖媛
- ▪ 第八十九回 骂妖妇庞氏遭毒打 盗仙衣不邪运神雷
- ▪ 第九十回 诛鳌鱼姑丈回书字 遵仙柬盟弟拜新师
- ▪ 第九十一回 避春雨巧逢袁太监 走内线参倒严世蕃
- ▪ 第九十二回 草弹章林润参逆党 改口供徐阶诛群凶
- ▪ 第九十三回 守仙炉六友烧丹药 入幻境四子走傍门
- ▪ 第九十四回 冷于冰逃生死杖下 温如玉失散遇张华
- ▪ 第九十五回 做媒人苗秃贪私贿 娶孀妇如玉受官刑
- ▪ 第九十六回 救家属城璧偷财物 落大海不换失明珠
- ▪ 第九十七回 淫羽士翠黛遭鞭笞 战魔王四友失丹炉
- ▪ 第九十八回 审幻情男女皆责饬 分丹药诸子问前程
- ▪ 第九十九回 冷于冰骑鸾朝帝阙 袁不邪舞剑醉山峰
- ▪ 第一百回 八景宫师徒参教主 鸣鹤洞歌舞宴群仙
词曰:
情如连环终不坏,甲颜且把干妈拜。学堂移近东墙外,无聊赖。
非亲认亲相看待,暂将秋波买卖。一揖退去人何在?须宁耐,终久还了鸳鸯债。
右调《渔家傲》
话说周琏思想蕙娘,一夜不曾合眼。这边是如此。那边的蕙娘,到定更以后,见家中雇的老婆子收拾盘碗已毕,他哥嫂在下房安歇,他父母在正房外间居住,他和小兄弟齐可久同小女厮在内间歇卧。早存下心,要盘问他兄弟话,预备下些果饼之类,好问那庭西北角内做文字的人。谁想那可久原是个小娃子,那里等到定更时?一点灯,便睡熟了。蕙娘直等的他父母俱都安寝,外房无有声息,方将他兄弟推醒,与他果子吃。那娃子见与他果子吃,心下就欢乐起来,一边揉眉擦眼,一边往口内乱塞,说道:“姐姐,这果子个个好吃。”蕙娘道:“你爱吃,只管任你吃饱,我还有一盘子在这里。”那娃子起先还是睡着吃,听了这话便坐起来。蕙娘怕他父母听见,说道:“你只睡着吃罢,休着爹妈听见了骂你我,我还有话问你。”娃子道:“你问我什么?”
蕙眼道:“今日来咱家做文章的相公们,你都认得么?”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认不得?”蕙娘听了大喜,忙问道:“你认得几个?”那娃子道:“我认得我哥哥。”蕙娘道:“这是自己家中人,你自然认得。我问得是人家的人?”那娃子道:“人家的我也认得。”蕙娘又喜道:“你可认得那庭房西北角上做文章的相公?他头戴公子巾,外罩黑水獭皮帽套,身穿宝蓝缎子银鼠皮袍,腰系沉香色丝绦,二十内外年纪,俊俏白净面皮,手上套着赤金镯子,指头上套着一个赤金戒指,一个红玉石戒指,唇红齿白,满脸秀气。那个人儿,你认得他么?”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认不得?”蕙娘听了,又不禁大喜。忙问道:“他姓甚么?他在城内住,城外住?他叫什么名字?他是谁家的儿子?”那娃子道:“我不知道他住处,他又从不和我顽耍。”蕙娘道:“你不知住处罢了。你可知他姓甚么?是谁家的儿子?”那娃子道:“他是他妈的儿子。”蕙娘拂然道:“这样说,是你认不得他!你为何口口声声认得?”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不认得他?他是来做文章的相公。”蕙娘听了,气恼起来,在那娃子头上打了一掌,骂道:“死不中用的糊涂东西!”那娃子便硬睁着眼嚷道:“你打我怎么?果子是你与我吃的,又不是偷吃你的?”蕙娘一肚皮深心,被这娃子弄了个冰冷,伸手将果子夺来,盘内还有几个,一总拿去,放在地下桌子上。那娃子见将果子尽数夺去,不由的着急起来,大嚷道:“你打我怎么?我为什么教你白打?”说着,就啼哭起来。
庞氏听见,骂道:“你们这时候还不睡觉,嚷闹甚么?”蕙娘怕他嚼念出来,连忙将盘中的果子尽数倒在他面前。那娃子见了果子,便立刻不嚷不哭了。虽然不嚷了,他也骤然不好吃那果子;见蕙娘上床换鞋脚,那娃子拿起一个果子来,笑着向蕙娘道:“你还吃一个儿?”蕙娘也不理他,歪倒身子便睡。那娃子见蕙娘不理他,悄悄的将果子吃尽就睡着了。蕙娘前思后想,在这边思想周琏;周琏在那边思想蕙娘,想来想去,还是周琏想出个道路来。
次早,到书房完了功课,带了两个得用的家人,一个叫吴同,一个叫周永发,一齐到齐贡生门前。详细一看,见他房子左右俱有人家,左边的房子甚破碎,右边房还整齐些。问跟随的人道:“这右边房子,是谁人住着?你们可认得么?”吴同道:“小的都知道。这中间是齐贡生家,左边是张银匠住,右边是鍾秀才弟兄两人住。大爷问他怎么?”周琏道:“家中读书,男女出入甚不方便;我看这右边的房子,到好做一处书房。这里的街道又僻静,但不知卖不卖?”吴同道:“容小的问他。“周琏道:“价钱不拘多少,只要他卖就好。这件事,就交与你办理。”吴同听了价银不拘多少,满心欢喜道:“小的就与大爷办理。”周琏道:“限你两天回我话。还有一说:若右边不成,就买那银匠的房子也罢。”吴同道:“只要出上价钱,不怕他不卖。”周琏道:“你不用跟随,就此刻问他去。”吩咐毕,回家去了。
真是钱能通神。到午间,吴同便来回话道:“那鍾秀才的房子问过了。起先他兄弟两个为是祖居,都不肯卖;小的费无限唇舌,哥哥肯了,兄弟又不肯,讲说到此时,方停妥。这房子两进院:外层院正房三间,东西房各三间,北庭房三间,门楼一座;正房东边还有一间房,西边小门楼一座,通着内院。内院也是正房三间,东边一个小院和,与齐贡生家止隔一墙;院内有小正房一间,西边和东边一样,又与王菜店止隔一墙。东西下各有房三间,北面无房,便是前院的后墙。合算共房二十六间。木石要算中等,价银一千二百两。”周琏听了内东小院与齐家止隔一墙,便满心难喜,向吴同道:“一千二百两太多,与他一千两罢。”吴同道:“这锤秀才弟兄两个,都是有钱的人,少一分也不卖。”周琏情心过重,还论什么价钱多少,随口说道:“就与他一千二百两。说与管帐的,就与他兑了罢。老爷问起来,只说是五百两买的。”吴同大喜,不想卖主止要八百,他到有四百两落头。周琏道:“几时搬房?”吴同道:“搬房大要得半个月后。”周琏道:“如此说,我不买了。定在三日内搬清方可。他图价钱,我为剪绝。”吴同连忙答应出去。
原来买齐贡生家左右房子,也是周琏费一夜心力想出来的。他素知齐贡生为人固执,不但说将他女儿做妾,就是娶做正室,他还要拘齐大非偶的议论;除了偷奸,再无别法。到了未牌时分,吴同和管帐伙计来回覆道:“房价一千二百两兑了,立的卖房契已取来,定在后日一早搬去。”周琏听了,又看了契,大喜。随即到他父亲周通面前,说明已意,嫌家中人多,耳目中不得清净,要同叶先生去新买鍾秀才房子内读书。他父亲见是极正大事,心上颇喜,也不问房子价钱多少,止说道:“城里城外,家中有许多少房子,拣上一,处就是了,何必又买?”
到第三日午后,打听得锤秀才搬去,亲自到那边看了房儿,吩咐雇各行匠役,连夜兴工修理。先生在前院正房居住,三间北庭会客;内院正房,也做会客之所。西小院房,贮放吃食,西厦房三间,做厨房;东厦房三间,家人们住。前院亦然。自己单拣了东小院房居住。家人们领了话,立刻连夜兴工修理停妥。将那东小院房,上下普行修盖,裱糊的和雪洞一般。摆设起琴棋书画、骨董珍玩,安设了床帐、桌椅,铺放下锦绣、花茵。大家图小主人欢喜,于是同沈襄搬了过来。
齐贡生知叶先生搬入隔壁,心上甚喜,早晚可以讲论文章,率领了两个儿子来拜贺。周琏接见齐贡生,比在会中又加敬十倍,留可大、可久同饮食,顽笑到灯后,方放回家。次日备了极厚的八色礼物,同沈襄回拜。贡生留茶,一物不肯收受。周琏没法,谈了一会诗文,送了出来。从此时常来往。可大、可久不时到周琏处,来了定留吃饭,走时必要送些物事,从没个教他弟兄空手回去的。把一个齐贡生老婆庞氏喜欢的无地缝可入,日日嚷闹着教贡生设席请周琏。齐贡生是个一介不与、一介不取的人,听见他儿子们常收周琏的东西,深以为耻。无如庞氏挡在前头,弄的这贡生也没法。他女儿蕙娘,止知周琏是个大富家子弟,搬来隔壁读书,却不晓得就是庭房西北角与他眉眼传情的人。
过了二十余天,周琏要和齐可大结拜个弟兄。可大先和他母亲说知,庞氏喜出意外,随即告知贡生。贡生道:“汉时张耳、陈余,岂不是结拜的弟兄?后来成了仇敌,比陌路人更甚几倍!”庞氏道:“我不管你张家的耳朵,陈家的鱼儿,弟兄总要拜哩。他一个满城大财主的儿子,先人又做过极大的官,他肯与我们交往,我们就沾光不浅。人家到要下顾,你反穷臭起来?”贡生道:“你这沾光下顾的话,再休对我说!孟子曰:‘彼以其富,我以吾仁,彼以其爵,我以吾义;吾何畏彼哉?“庞氏道:“你敢和他家比人比脚么?比人,家中上下止有九口,他家男女无数,奴仆成行;比脚,他父子们不穿缎鞋,便穿缎靴,你看你的脚,穿的是什么?”贡生咬牙大恨道:“你看他胡嚼么?我说的仁,是仁义的仁,我说的爵是爵禄的爵;你不知乱谈到那里去?真是可恨!可厌!”庞氏道:“恨也罢,厌也罢,总之结拜弟兄,定在明日!到其间,你若说半个不字,我与你这老怪结斗大的疙瘩,誓不两立!休说周相公要和我儿子结拜弟兄,就和你结拜个弟兄,你也该知高识低,做个不负抬举的人才是!我再问你:你见谁家遇着财神,拿棍打来?”老贡生听罢,用两手掩耳,急急的走出去。又知此事势在必行,次日一早,便往城外访友去了。
周琏于是日,先着人送贡生和庞氏缎衣各两套,外随羊酒等物,与可大、可久缎衣各一套。连日以问明可久,蕙娘二十岁了,比自己小一岁,他是在庭房窗眼中看见过的,想算着身材长短,令裁缝做了两套上色缎子裙氅,配了八样新金珠首饰送蕙娘,都拿到庞氏面前。庞氏爱的屁股上都是笑,全行收下,只等老贡生回来,商酌几件东西做回礼。
少刻,周琏盛选衣帽过来,拜见干妈,庞氏着请入内房相见。蕙娘在窗内偷看,心下大为惊喜,才知西北角下做文字的书生,就是周琏。心中鬼念道:“这人才算的有情人!像他这买间壁房子,和我哥哥兄弟结拜,屡次在我家送极厚的礼物,毫不惜费,他不是为我,却为着那个?”又心里叹道:“你到有一片深心,只是我无门报你!”急急的掀起布帘缝儿,在房内偷窥,见周琏生得甚是美好。但见:
目同秋水,秋水不及他二目澄清;眉若春山,春山不如他双眉松秀。鼻梁骨高低适宜,嘴唇皮厚薄却好。逢人便笑,朵颐间绽两瓣桃花;有问必答,开口时露一行碎玉。头带远游八宝貂巾,越显得庞儿俊俏;身穿百折鹅绒缎氅更觉得体态风流。耨吏耕经,必竟才学广大;眠宿柳,管情技艺高强。
蕙娘看了又看,心内私说道:“妇人家生身人世,得与这样个男子同睡一夜,死了也甘心!”又见他坐在一边,说的都是世情甜美话儿,又听得问他父亲不在家的原故。吃罢茶,便要请干妹妹拜见。只听得他母亲说道:“过日再见罢,他今日也没妆束着。”又听得周琏说道:“好妈妈!我既与你老做了儿子,就和亲骨肉一般,岂有个不见我妹妹之理?”只听得他母亲笑向他兄弟可久道:“你叫姐姐出来!”
蕙娘听了,连忙将身子退了回去,站在房中间。可久入来笑说道:“周家哥哥要见你,咱妈妈叫你出去!”蕙娘满心里要与周琏觌面一会,自己看了看,穿着一身粗布衣服,怕周琏笑话他,向可久道:“你和妈说,我今日且不见他罢。”那娃子出去回覆,又听得周琏道:“这是以外人待我了!必定要一见。”他母亲又着可久来叫,蕙娘忙忙的换了一双新花鞋儿,走到镜台前,将乌云整了整,拂眉掠鬓,薄施了点脂粉,系了条鱼白新布裙子,换上一件新紫布大袄,着他兄弟掀起帘儿,他才轻移莲步,含羞带愧的走将出来。周琏对面一看,真是衣服不在美恶,只要肉和骨头儿生的俊俏。但见
粉面发奇光,珠玉对之不白;樱唇喷香气,丹砂比之失红。眉弯两道春山,随他铁打金刚,眉蹙时定须肠断;目飘一汪秋水,任尔铜铸罗汉,眼过处也要销魂。皮肉儿宜肥宜瘦,身段儿不短不长。细腰围抱向怀前,君须尚飨;小金莲握在手内,我亦呜呼。真是颠不刺的随时见,可喜娘行盖世无!
两人互相一看,彼此失魂。周琏向蕙娘深深一揖,蕙娘还了一拂,大家就坐。蕙娘便坐在他母亲背后,时时偷眼与周琏送情。周琏见蕙娘的面孔,比窗内偷窥时更艳丽几分,禁不住神魂飘荡。坐了大半晌,只不肯告别。庞氏回头以目示意,着蕙娘入内房去,蕙娘也不肯动身。庞氏老下面皮,向可大道:“你陪周兄弟到外面书房里坐。”周琏没奈何,舍了出来。庞氏收拾茶食,周琏略用了些,即回隔壁书房内。
倒在床上,自言自语道:“我这命,端的教我这干妹妹断送了!如今面虽见了,同睡还没日子,该怎么消遣这相思日月?”于是合着眼儿,想那蕙娘的态度,并眉眼的深情。又想他半迎半避、半羞半笑、半言不言的那种光景,恨不得身生双翼,飞到齐贡生家,将蕙娘抱到一无人之地,竭生平气力,治他故卖风情、要人性命的罪案。又想着蕙娘上下通是布衣裙,便大不快活道:“岂有那样丽如花、白如玉的人儿,日夜用粗布包裹?可惜将极细极嫩的皮肤,都被粗布磨坏?”便动了做家常穿用的衣服,与他送去。又转念齐贡生是个小人家儿,将绸子衣服送去,必不着他寻常穿。思索了半晌,用笔开了个单儿,笑说道:“只用每一件做上四件,如此之我,不怕不与他穿?“随即将家人叫来,说与他们长短尺寸,用杂色绸子,棉、单、夹三样,每一样各做四件,裙、裤、大小衬衣,俱须如数办理,限两日做完。家人们听了,背间互相议论,也猜着是送齐贡生家,却猜不着是送他儿媳,送他闺女。大家嗟叹为前世奇缘。又知他性儿最急,连夜叫了二十几个裁缝,与他赶做。只一夜通完,拿到周琏面前,周琏甚喜。又配了些戒指、手镯、碎小簪环之类,将可大、可久请来,留酒饭后,就烦他弟兄与蕙娘送去。
再说老贡生昨晚回家,庞氏将周琏认了干儿子,并送的许多衣物都取出来,着贡生看,说了又说,感激周琏的好处。老贡生大概瞬了一眼,说道:“一介不取,方是我们儒者本色。今平白收人家无限东西,于心何安?总之你们做妇人的,不明‘义利’两字,就与圣贤道理不合了。”庞氏见老贡生见了许多东西,脸上没半点喜色,心上早有些不爽快;今听了这几句斯文话,不由的大怒道:“放屁!什么是个圣,什么是个贤?和你这种不识人抬爱的杀材说话,就是我不识数儿处。人家昨日恭恭敬敬的来,连一顿饭也没留人家吃,再不说明日想几件东西做回礼,打发儿子们到人家父母前磕个头,也算孩子们结拜一场。”老贡生道:“我一个寒士,那有东西送他?”庞氏道:“白收人家的么?”贡生道:“谁教你收下他的?为今之计,只有个都把还他,实为两便。”庞氏大喊道:“放狗屁!“贡生见庞氏不成声气,有些怕怕的说道:“着孩子们走走,也罢了。”庞氏道:“不!我要东西哩!”贡生无奈,只得在内外搜寻。寻出米元章一块墨刻法帖,一块假蕉叶白砚台,两匣笔,一部《书经》体注。庞氏打开箱笼,寻了几件瓶口、茶包、香袋之类,算蕙娘的人情。次日辰刻,着两个儿子穿了新衣鞋袜,到周通家叩拜干爹妈去。
周通不知来头,见他弟兄两个入门便乱叫“干爹”,还要入内里去见冷氏,又不便问他原故。周琏从书房中赶来,说明结拜弟兄话,周通心上大不如意。周琏领他弟兄见了冷氏,冷氏留他弟兄在内房吃茶食。临行,每人在一小荷包,荷包内各装小银锭五六个送他们。
弟兄二人回到家中,诉说周家如何款待,庞氏大喜。将荷包银锭,都替儿子收了。蕙娘自周琏送许多衣服首饰之类,他就明白周琏是不教他穿布的意思。见他母亲不说,他如何敢穿在身上?只是心上深感周琏不过。也知周琏已有妻室,是没别的指望,只有舍上这身子,遇个空隙,酬酬他屡次的厚情。自此茶里饭里,醒着睡着,无一刻心上不是周琏矣!
过了几天,庞氏嚷闹着教请周琏,老贡生无奈只得备席相请。周琏听得请他,欣喜之至!整齐衣帽,到贡生家。酒饭毕,周琏三四次说道要拜谢庞氏。贡生见阻不住,只得教儿子可大陪了入去。庞氏亲亲热热的周旋,谢了又谢,又着蕙娘出来。蕙娘早准备着相见,就穿带了周琏送的衣服,首饰,打扮的粉妆玉琢,到周琏跟前拂了两拂,说道:“教周哥屡次费心,我谢谢!”慌的周琏还揖不及。妇人家固以人才为主,服饰也是不可少的。今日蕙娘打扮出来,周琏看时,见比前二次大不相同,真是广寒仙子临凡,瑶池琼英降世,禁不住眼花撩乱,魂魄颠倒起来。一同坐下吃茶,周琏正要叙谈几句话儿,被老贡生着雇工老汉立刻请出去。周琏只得出去。蕙娘随着庞氏,送出院外。周琏回身作谢,见蕙娘双眉半蹙,那对俊秋波透露出无限抑郁,无限留恋,欲言不好言,欲别不忍别的情况。周琏此际,心神如醉,走到院门外,还回头观望。然后到书房,与贡生作别。正是:
妇人最好是秋波,况把秋波代话多。
试看临行关会处,怎教周子不情魔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