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绿野仙踪
- ▪ 绿野仙踪
- ▪ 第一回 陆主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
- ▪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壬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
- ▪ 第三回 议赈疏角口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
- ▪ 第四回 割白镪旅馆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
- ▪ 第五回 惊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
- ▪ 第六回 柳国宾都门寻故主 冷于冰深山遇大虫
- ▪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
- ▪ 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
- ▪ 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
- ▪ 第十回 冷于冰食秽吞丹药 火龙氏传法赐雷珠
- ▪ 第十一回 仗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
- ▪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龙山烧恶怪 冷于冰玉洞炼神书
- ▪ 第十三回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璧被擒山神庙
- ▪ 第十四回 救难友知州遭戏虐 医刑伤城璧走天涯
- ▪ 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
- ▪ 第十六回 别难友凤岭逢木女 斩妖鼋川江救客商
- ▪ 第十七回 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
- ▪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保烈妇倾囊助多金
- ▪ 第十九回 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
- ▪ 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盘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
- ▪ 第二十一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
- ▪ 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襄得外财
- ▪ 第二十三回 入赌局输钱卖弟妇 引大盗破产失娇妻
- ▪ 第二十四回 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
- ▪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寻弟 见家书卜氏喜留宾
- ▪ 第二十六回 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谈笑打权奸
- ▪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
- ▪ 第二十八回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入贼巢羞见被劫妻
- ▪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
- ▪ 第三十回 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
- ▪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阵擒师尚义 出夏邑法败伪神师
- ▪ 第三十二回 易军门邦辅颁新令 败管翼贼妇大交兵
- ▪ 第三十三回 斩金花于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
- ▪ 第三十四回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
- ▪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双得意 搬家眷夫妇两团圆
- ▪ 第三十六回 走长庄卖艺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
- ▪ 第三十七回 连城璧盟心修古洞 温如玉破产出州监词曰:
- ▪ 第三十八回 冷于冰施法劫贪墨 猿不邪采药寄仙书
- ▪ 第三十九回 贴赈单贿赂贪知府 借库银分散众饥民
- ▪ 第四十回 恨贫穷约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骗哭公堂
- ▪ 第四十一回 散家仆解当还脚价 疗母病试泪拜名医
- ▪ 第四十二回 买棺木那移烦契友 卖衣服竭力葬慈亲
- ▪ 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丰又失意 遇美妓罄囊两相交
- ▪ 第四十四回 温如玉卖房充浪子 冷于冰泼水戏花娘
- ▪ 第四十五回 连城璧误入骊珠洞 冷于冰奔救虎牙山
- ▪ 第四十六回 报国寺殿外霹妖蝎 宰相府库内走银蛇
- ▪ 第四十七回 寿虔婆浪子吃陈醋 伴张华嫖客守空房
- ▪ 第四十八回 听喧淫气杀温如玉 恨讥笑怒打金钟儿
- ▪ 第四十九回 抱不平萧麻训妓女 打怨鼓金姐恨何郎
- ▪ 第五十回 传情书帮闲学说客 入欲网痴子听神龟
- ▪ 第五十一回 赴章台如玉释嫌怨 抱马桶苗秃受叱呼
- ▪ 第五十二回 调假情花娘生闲气 吐真意妓女教节财
- ▪ 第五十三回 萧麻子想钱卖册页 挡人碑装醉闹花房
- ▪ 第五十四回 过生辰受尽龟婆气 交借银立见小人情
- ▪ 第五十五回 爱情郎金姐贴财物 别怨女如玉下科场
- ▪ 第五十六回 埋寄银奸奴欺如玉 逞利口苗秃死金钟
- ▪ 第五十七回 郑龟婆闻唆拼性命 苗秃子惧祸弃家私
- ▪ 第五十八回 投书字如玉趋州署 起脏银思敬入囚牢
- ▪ 第五十九回 萧麻子贪财传死信 温如玉设祭哭情人
- ▪ 第六十回 郑婆子激起出首事 朱一套审断个中由
- ▪ 第六十一回 臭腥风庙外追邪气 提木剑云中斩妖奴
- ▪ 第六十二回 掷飞针刺瞎妖鱼目 倩神雷拣得玉匣书
- ▪ 第六十三回 温如玉时穷寻旧友 冷于冰得道缴天罡
- ▪ 第六十四回 传题目私惠林公子 求富贵独步南西门
- ▪ 第六十五回 游异国奏对得官秩 入内庭诗赋显才华
- ▪ 第六十六回 结朱陈嫖客招驸马 受节钺浪子做元戎
- ▪ 第六十七回 看柬帖登时得奇策 用火攻一夕奏神功
- ▪ 第六十八回 赏勤劳荣封甘棠镇 坐叛党戴罪大军营
- ▪ 第六十九回 城角陷吓坏痴情客 刀头落惊醒梦中人
- ▪ 第七十回 听危言断绝红尘念 寻旧梦永结道中缘
- ▪ 第七十一回 买衣米冷遇不平事 拔胡须辱挫作恶儿
- ▪ 第七十二回 访妖仙误逢狐大姐 传道术收认女门生
- ▪ 第七十三回 温如玉游山逢蟒妇 朱文炜催战失佥都
- ▪ 第七十四回 寄私书一纸通倭寇 冒军功数语杀张经
- ▪ 第七十五回 结婚姻郎舅图奸党 损兵将主仆被贼欺
- ▪ 第七十六回 议参本一朝膺宠命 举贤才两镇各勤王
- ▪ 第七十七回 读谕单文华心恐惧 问贼情大猷出奇谋
- ▪ 第七十八回 剿倭寇三帅成伟绩 斩文华四海庆升平
- ▪ 第七十九回 叶体仁席间荐内弟 周小官窗下戏娇娘
- ▪ 第八十回 买书房义儿认义母 谢礼物干妹拜干哥
- ▪ 第八十一回 跳墙头男女欣欢会 角醋口夫妇怒分居
- ▪ 第八十二回 阻佳期奸奴学骗马 题姻好巧妇鼓簧唇
- ▪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贼母教淫女 论亲事悍妇的迂夫
- ▪ 第八十四回 避吵闹贡生投妹丈 趁空隙周琏娶蕙娘
- ▪ 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论文招众怨 二侍女夺水起争端
- ▪ 第八十六回 赵瞎子骗钱愚何氏 齐蕙娘杯酒杀同人
- ▪ 第八十七回 何其仁丧心卖死女 齐蕙娘避鬼失周琏
- ▪ 第八十八回 读圣经贡生逐邪气 斗幻术法官避妖媛
- ▪ 第八十九回 骂妖妇庞氏遭毒打 盗仙衣不邪运神雷
- ▪ 第九十回 诛鳌鱼姑丈回书字 遵仙柬盟弟拜新师
- ▪ 第九十一回 避春雨巧逢袁太监 走内线参倒严世蕃
- ▪ 第九十二回 草弹章林润参逆党 改口供徐阶诛群凶
- ▪ 第九十三回 守仙炉六友烧丹药 入幻境四子走傍门
- ▪ 第九十四回 冷于冰逃生死杖下 温如玉失散遇张华
- ▪ 第九十五回 做媒人苗秃贪私贿 娶孀妇如玉受官刑
- ▪ 第九十六回 救家属城璧偷财物 落大海不换失明珠
- ▪ 第九十七回 淫羽士翠黛遭鞭笞 战魔王四友失丹炉
- ▪ 第九十八回 审幻情男女皆责饬 分丹药诸子问前程
- ▪ 第九十九回 冷于冰骑鸾朝帝阙 袁不邪舞剑醉山峰
- ▪ 第一百回 八景宫师徒参教主 鸣鹤洞歌舞宴群仙
词曰:
不是鸳鸯伴,强作凤鸾俦。官教离异两分头。人财双去,从此断绸缪。
乍见蓬行子,朝暮断干馀餱。思量一死寄东流。幸他拯救,顶感永无休。
右调《南歌子》
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,两人千恩万爱,比结发夫妻还亲。三朝后诸事完妥,不换便和许寡一心一意过度起来。他身边虽去了二百两,除诸项费用外,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,瞒着许寡,寄顿在城中一大货铺内,预备着将来买田地。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,带在身边,换钱零用。那方氏逐日搽抹的和粉人一般,梳光头,穿花鞋,不拿的强拿,不做的强做,都要现在不换眼中,卖弄他是个勤练堂客,会过日子,只图不换和他狠干,把一个不换爱的没入脚处。岂期好事多磨,只快活了十七八日,便钻出一件事来。
一日早间,不换和方氏同睡未起,只听得叩门声甚急。许寡接应出房去了。少刻,又听得许寡大惊小怪,不知说些甚么,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。方氏扒起,从窗眼中一看,只吓的面目更色,道:“快起,快起,我前夫回来了!”不换道:“好胡说!他已落江身死,那有回来之理?”正说着,只听得许寡儿长儿短,在东房内说两句,哭两声,絮咶不已。不换连忙起来,刚和方氏将衣服穿妥,正要下地,只听得许寡放声大哭,又听得那人喊叫道:“气死我了!”一声未完,早见房门大开,闯入个少年汉子来。方氏将头低下,那人指着不换面孔冷笑道:“就是你这亡八肏的,敢奸霸良人妻女么?反了,反了!”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,一翻身跑出院外。许寡紧叫着,就跑了。不换连忙出房。许寡迎着说道:“不意二月间沉江的,与我儿子同名同姓,是大同府乡下人,也做的是缎局生意,就误传到怀仁县来,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,真是那里说起!”不换道:“他如今跑往那里去?”许寡道:“想是去告官。”不换道:“这却怎处?”许寡道:“不妨。你两个前生后续,都是我的儿子,难道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?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,他若要方氏,我与你娶一个;他若不要方氏,方氏还是你的,我再与他另娶一个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”正言间,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,后跟着几家邻居,都来计议此事。许寡满口应承道:“不妨,是老身做的,那官府也同不了谁流东流西。”尹鹅头道:“你老人家怕什么?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。”许寡道:“这事原是我作主,设或官府任性乱闹起来,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,我管保完账;不信赌五斤肉吃,包你割不了媒人的头。”张二道:“好吉祥话儿!一句齐整过一句。”猛听得门外大声道:“里面是许寡妇家么?“许寡也高声答道:“有狗屁只管入来放,到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!”
语未毕,进来两个差人,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,向金不换脸上一照。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,故意儿失落於地,向不换道:“你做的,你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,非同儿戏,夹也夹的,打也打的,二年半也徒的,三千里也流的,烟瘴地方也发的;叵问到光棍里头,轻则立绞,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。”不换笑道:“我这脑袋最不坚固,也不用刀割剑砍,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。”差人冷笑道:“原来是根硬菜儿!”又掉转头,向拿票差人道:“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?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,说奸霸良人妻子是实,又且不服拘拿。”说着,将绳拾起,向不换道:“你受缚不受缚,只要一句话。”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:“只教你这人性急,有话缓商为是,你怕他跑了么?”尹鹅头道:“金大哥少年不谙衙门中世故,我们须大家计较。”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:“媒人邻居可都在么?”许寡—一说知。差人道:“这件事,媒人固有重罪,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。姓金的原是来历不明之人,他要做此事,你们也该禀报。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话,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,须知我们也是费子本钱来的。”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,在两下来回讲说,方说停妥:不换出三千大钱,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,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,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,各当时付与。两个差人得了钱,向众人举手作谢道:“金大哥这件事是有卖的,才有买的,何况又是异乡的人,休说奸霸,连私通也问不上。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,半点无妨。就是二位媒人,也是几月前受许奶奶之托,又不是图谋谢礼。连许奶奶还梦想不到他令郎回来,邻里是越发无干的了。只是还有一节,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,金大哥若不教出官,还须另讲。”不换道:“这个老婆,十分中与我有九分无干了,出官不出官,任凭二位。”许寡道:“眼见的一个妇人有了两个汉子,还怕见么?”差人道:“叫他出来。”
许寡将方氏叫出,一齐到县中来。早哄动了一县的人,相随着观看。知县升了堂,原被人等俱点名分跪在两下。知县先问许连升道:“许氏可是你生母么?”连升道:“是。”知县道:“你去江南做何事?是几年上出门?”连升道:“小人在本城支锦缎局做生意,今年正月,掌柜的着去苏州催货物,因同事伙计患病,耽延到如今方回。不意有直隶游棍金不换访闻的小人妻子有几分颜色,用银一百两,贿嘱本县土棍尹鹅头、张二,假捏小人二月间坠江身死,将小人母亲谎信,招赘金不换做养老女婿,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。此事王法天理,两不相容。只求老爷将金不换、尹鹅头等严行夹讯。”话未完,许寡在下面高声说道:“我的儿年青青儿的,休说昧心话!你今早见我时,还说是大同府有个乡下人,也做缎局生意,过江身死,此人与你名姓相同,就误传到怀仁县来,你路上听了这个风声,连夜赶来看我,怕我有死活。况你坠江的信儿四月里就传来,怎么才说金不换用银一百两,买转尹鹅头、张二欺骗我做事?阿弥陀佛,这如何冤枉的人!”又向知县道:“老妇人听得儿子死了,便觉终身无靠,从五月间就托亲戚、邻里替我寻访个养老儿子做女婿。这几月来,总没个相当的人。偏偏二十天前,就来了个金不换,烦张、尹二人做媒,与了二百两身价,各立合同。这原是老妇人作主,与金不换等何干?只是可惜这金不换,他若迟来二十天,我儿妇方氏还是个全人。”
知县点头笑了,又将金不换、尹鹅头、张二并邻里人等,各问了前后情由,问许寡道:“这二百银子你可收过么?”许寡道:“银子现存在老妇人处,一分儿没舍的用,是预备养老的。”知县道:“金不换这银子到只怕假多真少。”随吩咐值日头同许氏取来,当堂验看。若是假银,还要加倍治不换之罪。值日头同许氏去了。知县又问许连升道:“你妻方氏已成失节之妇,你还要他不要?”连升道:“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,与苟合大不相同,小人如何不要?”知县大笑,随发落金不换道:“你这奴才,放着二百银子还怕在直隶娶不了个老婆,必要到山西地方娶亲!明是见色起意。想你在本地也决不是安分的人,本县只不往棍徒中问你,就是大恩。”吩咐用头号板子重责四十。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里落了无数的泪。知县又发落尹鹅、张二道:“你二人放着生意不做,保这样媒,便是教诱人犯法。你实说,每人各得了金不换多少?”尹鹅头还要欺隐,张二将每人三两说出。知县吩咐,各打二十板,将六两谢银追出,交济贫院公用。邻里免责,俱释放回家。又笑向方氏道:“你还随前夫去罢。”发落甫毕,许寡将银子取到,知县验看后,吩咐库吏入官。许连升着急,忙禀道:“小人妻子被金不换白睡了二十夜,这二百银子就断与小人妻子做遮羞钱也,怎么入起官来?”知县道:“这宗银子和赃罚银子一样,例上应该入官。至於遮羞钱的话,朝廷家没有与你留下这条例。”许寡坑的眼中出火,大嚷道:“我们这件事吃亏的了不得。当与龟养汉一般。老爷要银子,该要那干净的。”知县大喝道:“这老奴才满口胡说!你当这银子是本县要么?”许寡道:“不是老爷要,难道算朝廷家要不成?”知县大怒,吩咐将许连升打嘴。左右打了五个嘴巴,许寡便自己打脸碰头,在大堂上拚命叫喊,口中吆喝杀人不已。知县吩咐将许寡拉住,不许他碰头,一面吩咐将许连升轮班加力打嘴。打的连升眉膀脸肿,口中鲜血直流,哀告着教他母亲禁声。知县还大喝着教加力打。许寡见打的儿子利害。方才叩头求饶,银子也不要了。知县着将原被人等一齐赶下,退堂。
众邻里扶了张、尹二人,背负了不换,同到东关店中,烦人将行李从许寡家要回来,治养棒疮。这四十板比广平府那四十板厉害数倍,割去皮肉好几块,疼的昼夜呻吟不已,又兼举目无亲。每想起自己原是个穷人,做生意无成,又学种地;前妻死去,也便罢休,偏又遇着冷于冰,留银二百两,从田苗中发四五百两次财,理合候连表兄有了归着,再行婚娶为是。不意一时失算,娶了个郭氏,弄出天大的饥荒,徼幸挣出个命来。既决意去范村,为何又在此处招亲?与人家做养老儿子,瞎头也不知磕了多秒。如今弄的财色两空,可怜父母遗体,打到这步田地,身边虽还有二百多银子,济得甚事?若再营求,只怕又有别的是非来。我原是个和尚道士的命,妻、财、子、禄四个字,历历考验,总与我无缘。若再不知进退,把这条穷命丢去了,早死一年,便少活一岁。又想起冷于冰,他是数万两家私,又有娇妻幼子,他怎么割舍出家,学的云来雾去,神鬼不测?我这豆大家业,和浑身骨肉,与他比较起来,他真是鹍鹏,我真是蚊蚋。我父母兄弟俱无,还有什么委决不下?想到此处,便动了出家的念头。只待棒疮养好,再定去向。从此请医调治,费一月工夫,盘用了许多钱,方渐次平复。他常听得连城璧说,冷于冰在西湖,遇着火龙真人,得了仙传。他也想着要到那地方寻个际遇。将铺中寄放的银子收回,又恐背负行李,发了棒疮,买了个驴儿,半骑半驮着走。辞别了张、尹二人,也不去范村了,拿定主意,奔赴杭州。
去了许多日子,方到山东德州地界。那日天将午错,将驴儿拴在一株树上暂歇。瞧见一人从西走来,但见:
头戴旧儒巾,秤脑油足有八两;身穿破布氅,仨尘垢少杀七斤。满腹文章,无奈饥时难受;填胸浩气,只和苦处长吁。出东巷,入西门,常遭小儿唾骂;呼张妈,唤赵母,屡受泼妇叱逐。离娘胎即叫哥儿,于今休矣;随父任称为公子。此际哀哉。真是折脚猫儿难学虎,断头鹦鹉不如鸡。
不换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纪,面皮黄瘦,衣履像个乞儿,举动又带些诗文气魄。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,又抬起头看看天。看罢,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又站住,一对眼睛,呆呆只向地下瞧,瞧罢又往河沿前走。走到河边,又站住,背操起手来,看那河水奔逝,不住的点头,到像秀才们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。不换看了半晌,说道:“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,包藏着无限苦屈,只怕要死在这河内。我眼里不见他罢了,今既看见,理该问明底里,劝解他一番。”悄悄的从后面走来。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:“罢了!”急将衣襟拉起,向面上一覆,涌身向河中一跳,响一声,即随波逐流,乍沉乍浮去了。不换跌脚道:“坏了,误了!”疾疾的将上盖衣服脱下,紧跑了几步,也往河内一跳。使了个沙底捞鱼势,二十多步外,方才赶上。左手提住那人头发,右手分波劈浪,揪上岸来。缘不换做娃子时,就常在水中顽耍,到二十岁内外,更成了水中名公。每逢山河水大至,他偏要卖弄手段,令看的人惊服,这道运河,他实现如平地。今日救得此人,亦是天缘。
不换将他倒抱起来,控了会水,见他气息渐壮,才慢慢的放在地下。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,喜得此处无人来往,竟未被人拿去。急忙将驴儿牵住,拾起上衣服,复到救那人的去处。见那人已扒起,坐在地下,和吃醉了的一般。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,也替他脱剥下来,用手将水拧干,铺放在地。然后坐在那人面前,问道:“你是何处人氏?叫什么名字?有何冤苦,行此短见?”那人将不换一看,说道:“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?”不换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,道:“你何苦救我?是谁要你救我?”不换道:“看么,我救你到救出不是来了!”那人道:“爷台救我,自是好意,只是我活着受罪,到不如死了熨贴。况我父母惨亡,兄弟暴逝,孑影孤形,丐食四方,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,但求速死,完我事业。爷台此刻救我,岂不是害我么?”不换道:“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。今既被我救活,理该和我详说,我好与你做个主裁。”那人复将不换一看,说道:“我还怕什么?我姓沈名襄,绍兴府秀才,父名沈鍊,做锦衣卫经历。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,屡屡杀害忠良,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奸,谄事严嵩父子。我父上疏,请将三人罢斥。对上大怒,将我父杖八十,充配保安州安置。我父到保安,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,教读子侄。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个义烈人,不行拘管。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,都来交往。又收了几十个门生。谁想我父不善潜晦,着门生等绑了三个草人,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,一写宋朝奸相秦桧,一写严嵩。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,便各兵弓矢,射这三个草人,赌酒取乐。逢每月初一日,定去居庸关外,痛哭咒骂严嵩父子,力尽方回。只两三个月,风声传至京师。严嵩大怒,托了直隶巡抚杨顺、巡按御史陆楷,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,同我母一时暂首。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杖下。我被时在家乡,被地方官拿获,同小妾一并解京。途次江南,小妾出谋,看我去董主事家求盘费,解役留小妾做当物,始肯放我去。承董公赠我数两金银,从他后门逃走,流落河南,盘费衣服俱尽,以乞丐为生。今到山东,此地米粟又贵,本地人不肯怜贫,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。”说罢大哭。
不换道:“你难道就没个亲戚投奔么?”沈襄道:“亲戚虽有,但人心巇难测,诚恐求福得祸。我只有个胞姐,嫁在江西叶家,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。因此一路乞丐,要投奔他。还不知姐夫收与不收。”不换道:“骨肉至亲,焉有不收之理?你休慌,只用走数里路,便是德州,到那边我自有道理。”沈襄道:“敢问爷台是那里人?”不换道:“我是北直隶鸡泽县人,叫金不换,要往浙江去。你快起来,穿了湿衣,随我到德州走遭。”沈襄想了想,随即扒起,牵驴同走。到德州旅店安下,不换立即教小伙计买了些吃食,与沈襄充饥;又要来一大盆火,烘焙衣服,然后到街上,买了大小肉外布衣几件,并鞋袜帽子等类,着沈襄更换了。在店内叙谈了一夜。
次早,不换取出五封银子,又十来两一小包,说道:“我的家私尽在於此,咱两个停分了罢。”沈襄大惊道:“岂有此理!”不换道:“此理常有,只是你没有遇着。”说着,即分与沈襄一半。沈襄道:“已叨活命之恩,即或惠助,只三五两罢了,如何要这许多?”不换道:“你此去江西,定是否极泰来。设或你姐夫不收留,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?”两人推让了十数次,沈襄方才叩头收下,感激的铭心刻骨。不换道:“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。”沈襄道:“恩公意欲何为?”不换道:“我如今的心和行云流水一般,虽说浙江去,到处皆句羁留,并不像你计程按日的行走。有他在我身边,喂草喂料,添许多不方便。此地是个水路马头,各省来往的人俱有,非你久留之所。你此刻就起身去罢,我随后慢慢的行走。”沈襄又要推辞。不换道:“银子我还送你百余两,何在一驴!快骑了去。”沈襄复行拜谢,痛哭不忍分离。不换催促再三,方装妥行李。两人一同出门,相随了六七里,不换看的沈襄骑上驴儿,那沈襄的眼泪,何止千行!一步步哭的去了。正是:
好事人人愿做,费钱便害心疼。
不换素非侠士,此举大是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