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唐史演义
- ▪ 自序
- ▪ 第一回 溯龙兴开编谈将种 选蛾眉侍宴赚唐公
- ▪ 第二回 定秘计诱杀副留守 联外助自号大将军
- ▪ 第三回 攻霍邑阵斩宋老生 入长安拥立代王侑
- ▪ 第四回 记艳闻李郎遇侠 禅帝位唐祚开基
- ▪ 第五回 李密败绩入关中 秦王出奇平陇右
- ▪ 第六回 盛彦师设伏毙叛徒 窦建德兴兵诛逆贼
- ▪ 第七回 啖人肉烹食段钦使 讨乱酋击走刘武周
- ▪ 第八回 河朔修和还旧俘 郑兵战败保孤城
- ▪ 第九回 擒渠歼敌耀武东都 奏凯还朝献俘太庙
- ▪ 第十回 下江东梁萧铣亡国 战洺南刘黑闼丧师
- ▪ 第十一回 唐太子发兵平山左 李大使乘胜下丹阳
- ▪ 第十二回 诛文幹传首长安 却颉利修和突厥
- ▪ 第十三回 玄武门同胞受刃 庐江王谋反被诛
- ▪ 第十四回 纳弟妇东宫渎伦 盟胡虏便桥申约
- ▪ 第十五回 偃武修文君臣论治 易和为战将帅扬镳
- ▪ 第十六回 获渠魁扫平东突厥 统雄师深入吐谷浑
- ▪ 第十七回 长孙后临终箴主阙 武媚娘奉召沐皇恩
- ▪ 第十八回 灭高昌献俘观德殿 逐真珠击败薛延陀
- ▪ 第十九回 强胡内乱列部纷争 逆迹上闻储君被废
- ▪ 第二十回 易东宫亲授御训 征高丽连破敌锋
- ▪ 第二十一回 东略无功全军归国 北荒尽服群酋入朝
- ▪ 第二十二回 使天竺调兵擒叛酋 征龟兹入穴虏名王
- ▪ 第二十三回 出娇娃英主升遐 逞奸情帝女谋变
- ▪ 第二十四回 武昭仪还宫夺宠 褚遂良伏阙陈忠
- ▪ 第二十五回 下辣手害死王皇后 遣大军擒归沙钵罗
- ▪ 第二十六回 许敬宗构陷三家 刘仁轨荡平百济
- ▪ 第二十七回 发三箭薛礼定天山 统六师李勣灭高丽
- ▪ 第二十八回 伐西羌连番败绩 易东宫两次蒙冤
- ▪ 第二十九回 裴总管出师屡捷 唐高宗得病告终
- ▪ 第三十回 被废立庐陵王坐徙 违良策徐敬业败亡
- ▪ 第三十一回 敕告密滥用严刑 谋匡复构成大祸
- ▪ 第三十二回 武则天革命称尊 狄仁杰奉制出狱
- ▪ 第三十三回 安金藏剖心明信 僧怀义稔恶受诛
- ▪ 第三十四回 累次发兵才平叛酋 借端详梦迭献忠忱
- ▪ 第三十五回 默啜汗悔婚入寇 狄梁公尽职归天
- ▪ 第三十六回 证冤狱张说辨诬 诛淫竖中宗复位
- ▪ 第三十七回 通三思正宫纵欲 窜五王内使行凶
- ▪ 第三十八回 诛首恶太子兴兵 狎文臣上官恃宠
- ▪ 第三十九回 规夜宴特献回波辞 进毒饼枉死神龙殿
- ▪ 第四十回 讨韦氏扫清宿秽 平谯王骈戮叛徒
- ▪ 第四十一回 应星变睿宗禅位 泄逆谋公主杀身
- ▪ 第四十二回 赠美人张说得厚报 破强虏王晙立奇功
- ▪ 第四十三回 任良相美政纪开元 阅边防文臣平叛虏
- ▪ 第四十四回 信妾言皇后被废 丛敌怨节使遭戕
- ▪ 第四十五回 张守珪诱番得虏首 李林甫毒计害储君
- ▪ 第四十六回 却隆恩张果老归山 开盛宴江梅妃献技
- ▪ 第四十七回 梅悴杨荣撒娇絮阁 罗钳吉网党恶滥刑
- ▪ 第四十八回 洗禄儿中冓贻羞 写幽怨长门拟赋
- ▪ 第四十九回 恋爱妃密誓长生殿 宠胡儿亲饯望春亭
- ▪ 第五十回 勤政楼童子陈箴 范阳镇逆胡构乱
- ▪ 第五十一回 失潼关哥舒翰丧师 驻马嵬杨贵妃陨命
- ▪ 第五十二回 唐肃宗称尊灵武 雷海青殉节洛阳
- ▪ 第五十三回 结君心欢暱张良娣 受逆报刺死安禄山
- ▪ 第五十四回 统三军广平奏绩 复两京李泌辞归
- ▪ 第五十五回 与城俱亡双忠死义 从贼堕节六等定刑
- ▪ 第五十六回 九节度受制鱼朝恩 两叛将投降李光弼
- ▪ 第五十七回 迁上皇阉寺擅权 宠少子逆胡速祸
- ▪ 第五十八回 弑张后代宗即位 平史贼蕃将立功
- ▪ 第五十九回 避寇乱天子蒙尘 耀军徽令公却敌
- ▪ 第六十回 入番营单骑盟虏 忤帝女绑子入朝
- ▪ 第六十一回 定秘谋元舅除凶 窃主柄强藩抗命
- ▪ 第六十二回 贬忠州刘晏冤死 守临洺张伾得援
- ▪ 第六十三回 三镇连兵张家覆祀 四王僭号朱氏主盟
- ▪ 第六十四回 叱逆使颜真卿抗节 击叛帅段秀实尽忠
- ▪ 第六十五回 僭帝号大兴逆师 解贼围下诏罪己
- ▪ 第六十六回 趋大梁德宗奔命 战贝州朱滔败还
- ▪ 第六十七回 朱泚败死彭原城 李晟诱诛田希鉴
- ▪ 第六十八回 窦桂娘密谋除逆 尚结赞狡计劫盟
- ▪ 第六十九回 格君心储君免祸 释主怨公主和番
- ▪ 第七十回 陆敬舆斥奸忤旨 韩全义掩败为功
- ▪ 第七十一回 王叔文得君怙宠 韦执谊坐党贬官
- ▪ 第七十二回 擒刘辟戡定西川 执李锜荡平镇海
- ▪ 第七十三回 讨成德中使无功 策魏博名相定议
- ▪ 第七十四回 贤公主出闺循妇道 良宰辅免祸见阴功
- ▪ 第七十五回 却美妓渡水薄郾城 用降将冒雪擒元济
- ▪ 第七十六回 谏佛骨韩愈遭贬 缚逆首刘悟倒戈
- ▪ 第七十七回 平叛逆因骄致祸 好盘游拒谏饰非
- ▪ 第七十八回 河朔再乱节使遭戕 深州撤围侍郎申命
- ▪ 第七十九回 裂制书郭太后叱奸 信卜士张工头构乱
- ▪ 第八十回 盅敬宗逆阉肆逆 屈刘蕡名士埋名
- ▪ 第八十一回 诛叛帅朝使争功 诬相臣天潢坐罪
- ▪ 第八十二回 嫉强藩杜牧作罪言 除逆阉李训施诡计
- ▪ 第八十三回 甘露败谋党人流血 钧垣坐镇都市弭兵
- ▪ 第八十四回 奉皇弟权阉矫旨 迎公主猛将建功
- ▪ 第八十五回 兴大军老成定议 堕狡计逆竖丧元
- ▪ 第八十六回 信方士药死唐武宗 立太叔窜毙李首相
- ▪ 第八十七回 复河陇边民入觐 立郓夔内竖争权
- ▪ 第八十八回 平浙东王式用智 失安南蔡袭尽忠
- ▪ 第八十九回 易猛将进克交趾城 得义友夹攻徐州贼
- ▪ 第九十回 斩庞勋始清叛孽 葬同昌备极奢华
- ▪ 第九十一回 曾元裕击斩王仙芝 李克用叛戮段文楚
- ▪ 第九十二回 镇淮南高骈纵寇 入关中黄巢称尊
- ▪ 第九十三回 奔成都误宠权阉 复长安追歼大盗
- ▪ 第九十四回 入陷阱幸脱上源驿 劫车驾急走大散关
- ▪ 第九十五回 襄王煴窜死河中 杨行密盗据淮甸
- ▪ 第九十六回 讨河东王师败绩 走山南阉党失机
- ▪ 第九十七回 三镇犯阙辇毂震惊 一战成功邠宁戡定
- ▪ 第九十八回 占友妻张夫人进箴 挟兵威刘太监废帝
- ▪ 第九十九回 以乱易乱劫迁主驾 用毒攻毒尽杀宦官
- ▪ 第一百回 徒乘舆朱全忠行弑 移国祚昭宣帝亡唐
却说吴元济见南门被毁,吓得心胆俱裂,慌忙跪在城上,向官军叩头请罪。威风扫尽。李进诚令军士布梯,呼他下来。元济不得已下城,由进诚押见李愬。愬将元济羁入囚车,槛送京师,一面遣使驰告裴度。愬率军入城,守兵俱伏地迎降,不戮一人,就是元济所置官吏,及帐下厨厩厮役,概令仍旧,使他不疑;乃屯兵鞠场,静待裴度。是日申光二州,及诸镇兵二万余人,一律请降。李光颜亦驰入洄曲,所有董重质遗下部众,均归光颜接收。裴度接愬捷报,先遣副使马总,驰入蔡州,然后建旄杖节,趋至城下。李愬具櫜鞬出迎,拜谒道旁。度揽辔欲避,愬急说道:“蔡人顽悖,不识尊卑上下,已有好几十年,愿公本身作则,使知朝廷尊严,不敢玩视。”度乃直受不辞。愬引度入城,交卸蔡事,仍还至文城驻守。诸将始向愬请教道:“公前败朗山,并未加忧,战胜吴房,仍令退兵。遇大风雪,偏欲进行,孤军深入,毫不畏惧,后来终得成功;事后追思,还是莫明其妙,敢请指教!”愬微笑道:“朗山失利,贼恃胜而骄,不甚加防了。吴房本容易攻取,但我取吴房,贼众必奔往蔡州,并力固守,如何可下?风雪阴霾,贼必不备,孤军深入,人皆死战,我岂欲诸军毕命?但视远不能顾近,虑大不能计细,所以终得成功。若小胜即喜,小败即忧,自己且不能镇定,还想甚么功劳呢?”前回逐层疑团,至此始一一揭出。诸将乃相率敬服。愬自奉甚俭,待士独丰,知贤不疑,见可即进,卒能荡平淮蔡,称为功首。裴度在蔡州城,亦推诚待下,且用蔡卒为亲兵。或劝度不应轻信,度冁然道:“元恶既擒,胁从罔治。蔡人莫非王臣,疑他甚么?”蔡人听了,感泣交并。先是吴氏父子,苛禁甚严,蔡人不准偶语,夜间又不准燃烛,遇有酒食馈遗,以军法论。度一并除去,唯盗贼斗死抵法,蔡人始知有生人乐趣。
元济由官军押解京师,宪宗御兴安门受俘,命将元济献诸庙社,枭首市曹,妻沈氏没入掖庭,二弟三男,流戍江陵,寻皆骈诛。又封尚方剑二口,赐给监军梁守谦,令悉诛贼将。度最恨中官,从前诸镇兵由中官统辖,牵制甚多,经度上表奏罢,使诸将专制号令,因得平贼。至是守谦复奉诏到蔡,拟依旨骈戮贼将。度坚持不可,但诛元济亲将刘协庶赵晔王仁清等十余人,余悉上书申解,多庆更生。乃奏留副使马总为留后,自己启节还朝。宪宗进度为金紫光禄大夫,赐爵晋国公,复知政事。李愬为山南东道节度使,赐爵凉国公,加韩弘兼侍中,李光颜乌重胤等,悉行还镇,赏赉有差。李祐以功授神武将军,惟董重质虽已归降,宪宗因他为元济谋主,决欲加诛。李愬已许重质不死,竭力疏救,乃贬为春州司户,即命韩愈撰《淮西碑》文,表扬战功。宪宗已有侈心。愈承制撰辞略云:
唐承天命,遂臣万方,孰居近土?袭盗以狂。往在玄宗,崇极而圮,河北悍骄,河南附起,四圣不宥,屡兴师征。有不能克,益戍以兵。夫耕不食,妇织不裳,输之以车,为卒赐粮,外多失朝,旷不岳狩,百隶怠官,事亡其旧。帝时继位,顾瞻咨嗟,惟汝文武,孰恤予家?既斩吴蜀,旋取山东。魏将首义,六州降从。淮蔡不顺,自以为彊,提兵叫欢,欲事故常。始命讨之,遂连奸邻。阴遣刺客,来贼相臣,方战未利,内惊京师。群公上言,莫若惠来,帝为不闻,与神为谋,及相同德,以讫天诛。及敕颜李光颜。胤,乌重胤。愬李愬武韩弘子公武古李道古即曹王皋子,时代柳公绰为鄂岳观察使。通,寿州刺史李文通。咸统于弘,韩弘。各奏汝功。三方分攻,五万其师。大兵北乘,厥数倍之。尝兵时曲,军士蠢蠢。既翦凌云,蔡卒大窘。胜之邵陵,郾城来降。自夏及秋,复屯相望。兵顿不利,告功不时。帝哀征夫,命相往厘。士饱而歌,马腾于槽。试之新城,贼遇败逃。尽抽其有,聚以防我。西师跃入,道无留者。頟頟蔡城,其疆千里,既入而有,莫不顺俟。帝有恩言,相度来宣。诛止其魁,释其下人。蔡之卒夫,投甲呼舞,蔡之妇女,迎门笑语。蔡人告饥,船粟往哺,蔡人告寒,赐以缯布。始时蔡人,禁不往来,今相从戏,里门夜开。始时蔡人,进战退戮,今眠而起,左飡右粥,为之择人。以收余惫,选吏赐牛,教而不税。蔡人有言,始迷不知,今乃大觉,羞前之为。蔡人有言,天子明圣,不顺族诛,顺保性命。汝不吾信,视此蔡方。孰为不顺?往斧其吭。凡叛有数,声势相倚,吾强不支,汝弱奚恃?其告而长,而父而兄,奔走偕来,同我太平!淮蔡为乱,天子伐之,既伐而饥,天子活之。始议伐蔡,卿士莫随,既伐四年,小大并疑。不赦不疑,由天子明,凡此蔡功,惟断乃成。四语扼要。既定淮蔡,四夷毕来,遂开明堂,坐以治之。原文有一序,因限于篇幅,故从略。
碑文大意,是归功君相,少述将功。李愬以功居第一,未免不惬。愬妻系唐安公主女,唐安公主系德宗长女。出入禁中,为诉愈文不实。宪宗将愈文磨去,更命段文昌另撰。文昌已入都为翰林学士,隐承上意,归美李愬,愬乃无言。有功不伐,原是难能。当裴度在淮西时,布衣柏耆,入谒韩愈,谓:“元济就擒,王承宗定然胆落,愿得丞相书,劝令悔过投诚。”愈转达裴度,度作书给耆,遣谕承宗。承宗颇有惧意,乃向田弘正乞怜,请送二子入质,及献德棣二州。弘正代为奏请,宪宗尚未肯许,继思六道兵马,往讨成德,迄无功效;更因义武节度使浑镐,吃一败仗,丧失无算。昭义横海两军,亦多退归,刘总又屯兵不进,应前回。眼见得不易讨平,乃从弘正言,赦承宗罪。承宗送子知感知信,及德棣二州图印至京师,于是复承宗官爵,仍令镇成德军。
李师道闻淮西告平,也觉惊心。判官李公度,牙将李英昙等,劝师道遣子入侍,献沂密海三州以自赎。师道勉强允诺,依言上表。宪宗因遣左散骑常侍李逊,至郓州宣慰,不意师道竟盛兵相见,语多倨傲。逊正辞驳诘,愿得要言奏天子。师道含糊相答,口中虽说是遵约,实不过敷衍目前,并无诚意。逊返奏宪宗,宪宗调李光颜为义成节度使,会同武宁节度使李愿,宣武节度使韩弘,魏博节度使田弘正,横海节度使程权,同讨师道。程权即程执恭,赐名为权,权不欲再膺节钺,表请举族入朝。宪宗乃命华州刺史郑权代任。程权卸职入都,诏授检校司空,嗣复出为邠宁节度使,卒得考终。宪宗自淮西平后,侈心渐起,修麟德殿,浚龙首池,筑承晖殿,大兴土木。判度支皇甫镈,盐铁使程异,迎合上意,屡进羡余。宪宗很是宠幸,竟令两人同平章事,诏敕传宣,中外骇愕。裴度崔群,连疏进谏,终不见从。皇甫镈用李道古言,荐入方士柳泌,浮屠大通,谓能合长生药。宪宗召泌入见,泌奏称天台山多灵草,可以采服延年。宪宗即命泌权知台州刺史。言官纷纷进谏,略言:“历代君主,或喜用方士,从未有使他临民。”宪宗不悦,且面谕谏臣道:“只烦一州民力,能令人主致长生,臣子亦何爱呢?”
群臣知无可挽回,乐得闭口不宣,虚糜禄位。至元和十四年正月,凤翔法门寺塔,谣传有佛指骨留存,宪宗遣僧徒往迎佛骨,奉入禁中,供养三日,乃送入佛寺。王公大臣,瞻仰布施,惟恐不及。韩愈已迁任刑部侍郎,独慨切上谏道:
佛者夷狄之一法耳,自后汉时始入中国,上古未尝有也。昔黄帝在位百年,年百一十岁,少皞在位八十年,年百岁,颛顼在位七十九年,年九十岁,帝喾在位七十年,年百五岁,尧在位九十八年,年百一十八岁,帝舜及禹,年皆百岁,其后汤亦年百岁,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,武丁在位五十年,史不言其寿,推其年数,当不减百岁。周文王年九十七,武王年九十三,穆王在位百年,当其时佛法未至中国,非因事佛使然也。汉明帝时,始有佛法,明帝在位才十八年,其后乱亡相继,运祚不长。宋齐梁陈元魏以下,事佛渐谨,年代尤促。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,前后三舍身施佛,宗庙祭不用牲牢,尽日一食,止于菜果,后为侯景所逼,饿死台城,国亦浸灭。事佛求福,乃更得祸,由此观之,佛不足信,亦可知矣。高祖始受隋禅,则议除之,当时群臣识见不远,不能深究先王之道,古今之宜,推阐圣明,以救斯弊,其事遂止,臣常恨焉。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,御楼以观,舁入大内,又令诸寺遞加供养,臣虽至愚,必知陛下不惑于佛,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。但以丰年之乐,徇人之心,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,戏玩之具耳,安有圣明如陛下,而肯信此等事哉?然百姓愚冥,易惑难晓,苟见陛下如此,将谓真心信佛,皆云天子大圣,犹一心信向,百姓微贱,岂宜更惜身命?遂至灼顶燔指,十百为群,解衣散钱,自朝至暮,转相仿效,唯恐后时,老幼奔波,弃其生业,若不即加禁遏,更历诸寺,必有断臂脔身,以为供养者。伤风败俗,传笑四方,非细事也。佛本夷狄,与中国言语不通,衣服殊制,口不道先王之法言,身不服先王之法服,不知君臣之义,父子之情,假使其身尚在,来朝京师,陛下容而接之,不过宣政一见,礼宾一设,赐衣一袭,卫而出之于境,不令惑众也。况其身死已久,枯朽之骨,岂宜以入宫禁?乞付有司,投诸水火,断天下之疑,绝前代之惑,使天下之人,知大圣人之所作为,固出于寻常万万也。佛如有灵,能作祸崇,凡有殃咎,悉加臣身,上天鉴临,臣不怨悔。
宪宗览到此奏,不禁大怒,持示宰相,欲加愈死罪。裴度崔群竝上言道:“愈语虽近狂,心实忠恳,宜宽容以开言路。”宪宗道:“愈言我奉佛太过,尚或可容,至谓东汉以后诸天子,年皆夭促,这岂非妄加谤刺么?愈为人臣,如此狂妄,罪实难恕。”群与度又再三乞免,乃贬愈为潮州刺史。愈至潮州,问民疾苦,皆言恶溪有鳄鱼,屡食畜产,大为民害。愈即往巡视,且命屡吏秦济,用一羊一豚,投入溪水,自撰祭文数百言,向溪宣读,备极感慨,限期督徙。果然夜间疾风震电,起自溪中,溪水逐渐干涸,鳄竟西徙,潮州遂无鳄鱼患。信及豚鱼,奈不能感格君心,殊为可叹。愈又上表吁诚,宪宗颇自感悔,意欲召还。皇甫頟素忌愈直,奏言愈终疏狂,只可酌量内移,因命愈改刺袁州。袁人多质押男女,过期不赎,便没为奴仆,愈令计傭赎身,得归还七百余人,且与立禁约,此后不准鬻良为贱。袁人歌颂不衰,不没政绩。后文再表。
且说李师道本欲归命,遣子入质,因为妻魏氏所阻,遂有悔意。魏氏更连接婢妾蒲氏袁氏,家奴胡惟堪杨自温,及孔目官王再升,进语师道,略谓:“先司徒抚有十二州,如何无端割献?现计境内兵士,约数十万,不献三州,不过以兵相加,若力战不胜,献地未迟。”力战不胜,恐要汝等首级,岂献地所能免么?师道遂决计抗命。至朝旨已调兵进讨,他尚推在军士身上。谓众情不愿纳质割地,臣亦不便专主等语。宪宗越觉气忿,下诏宣布师道罪状。又以李愿多病,郑权新任,未便战阵,特调李愬为武宁节度使。愿系愬兄,召入为刑部尚书,再徙乌重胤为横海节度使,令郑权移镇邠宁。愬既代兄任,与魏博节度使田弘正,进逼平卢,累战皆捷,获得平卢兵马使李澄等四十七人,悉送入都。宪宗概令免诛,各发遣行营,效力赎罪。且遥命行营诸将道:“所遣诸徒,如家有父母,意欲归省,仅可给赀遣回,朕惟诛师道,余皆不问。”此诏一下,平卢士卒,相继来降。
师道素信判官李文会及孔目官林英,所有旧吏高沐郭昈李存等,俱为文会等所谮,沐被杀,昈存被囚。又有幕僚贾直言,冒刃谏师道二次,舆榇谏师道一次,并绘槛车囚系妻孥图上献,也被师道囚住,连前时劝他归命的李公度,并羁入狱中。牙将李英昙,且遭勒毙。及官军四临平卢,兵势日蹙,将士哗然。师道不得已释放囚犯,令还幕府,出李文会摄登州刺史。但势已无及,屡战屡败。李愬进拔金乡,韩弘进克考城,楚州刺史李听,又由淮南节度使李夷简差遣,趋海州,下沐阳朐山,进戍东海;田弘正进战东阿阳谷,连破戍卒;李光颜攻濮阳,进收斗门杜庄二屯,仿佛四面楚歌,同时趋集,吓得师道脚忙手乱,忧悸成疾。至李愬破鱼台,入丞县,郓州益危。师道募民夫修治城堑,整缮守备,男子不足,役及妇人,郓城恟恟,怨言蜂起。都知兵马使刘悟,曾由师道遣守阳谷,拒田弘正。悟务为宽惠,颇得上心,军中号为刘父,但与魏博军接仗,往往败绩。有人入白师道,谓:“悟不修军法,专收众心,后必为患,亟应除去。”师道乃潜遣二使,赍帖授行营副使张暹,令乘便杀悟。暹与悟善,怀帖相示,悟即使人潜执二使,立刻杀死。悟召诸将与语道:“悟与公等不顾死亡,出抗官军,自思原不负司空,今司空过信谗言,来取悟首,悟死,诸公恐亦不免了。今官军奉天子命,只诛司空一人,我辈何为随他族灭?不若卷旂束甲,同还郓城,奉行朝命,铲除逆首,非但可免危亡,富贵且可立致呢。”兵马副使赵垂棘,当先立着,半晌才答道:“事果济否?”悟应声叱道:“汝与司空合谋为逆么?”便即拔出佩刀,将赵剁毙,且复宣言道:“今当赴郓,违令立斩!”将士尚未敢遽应,又被悟杀死三十余人。余众股栗,乃皆战声道:“惟都头命!”军中称都将为都头。悟又下令道:“入郓城后,每人赏钱百缗,惟不得擅取军帑,逆党与仇家,任令掠取。”军皆允诺,遂令士卒饱食执兵,夜半即行。人衔枚,马缚口,悄悄的进薄郓城。及至城下,天尚未明,先遣十人叩门,但说刘都头接奉密帖,连夜驰归,门吏尚未知有变,开城出见,请俟入报师道,然后迎入。十人拔刀相向,门吏窜去。悟引军趋至,直入外城,内城守卒,亦开门纳悟,只有牙城还是键闭,不肯遽启。悟督军纵火,劈开城门,牙兵不满五百,起初尚发矢相拒,嗣见悟军如潮涌至,料知不支,俱执弓投地,一哄而散。悟勒兵升厅,使捕索师道,师道方才起床,惊悉巨变,忙入白师古妻裴氏道:“嫂!……刘悟已反,奈何奈何?”何不求教床头人,乃与嫂言何益?裴氏是个女流,有甚么方法,但以泪珠儿相报。师道越加惶急,即退出嫂室,闻外面已汹汹搜捕,急觅得二子弘方,走匿厕所。不意厕旁有隙,竟被悟兵瞧着,大踏步走了进来,七手八脚,把师道父子抓去,牵至厅前。悟不欲见师道,但使人传语道:“悟奉密诏,送司空归阙,但司空尚有何颜,往见天子?”师道尚流涕乞怜。弘方二子,却慨然道:“事已至此,速死为幸。”虽是与父同尽,却还有些气节。当下由悟传令,推出师道父子,至牙门外隙地,一并斩首。悟再命两都虞侯巡行城市,禁止掳掠,自卯至午,全城安定。又经悟大集兵民,亲自慰谕,但将逆党二十余人,按罪伏诛,余皆令照旧办事。文武将吏,且惧且喜,联翩入贺。悟见李公度贾直言两人,下座与语,握手唏嘘,遂引入幕府,令为参佐。一面函师道父子三首,遣使送魏博军田弘正营,一面搜得师道妻魏氏,及奴妾蒲氏袁氏等,一一审讯。魏氏本有三分姿色,更兼伶牙俐齿,宛转动人,就是蒲袁二氏,也是郓城尤物,已经牵到案前,匍伏乞哀,个个是颦眉泪眼,楚楚可怜,那倒戈逞志的刘悟,本也是个屠狗英雄,偏遇了这几个长舌妇人,不由的易威为爱,化刚成柔。小子有诗叹道:
到底蛾眉善盅人,未经洞口已迷津。
任他铁石心肠似,不及红颜一笑颦。
欲知刘悟如何处置,且至下回分解。
韩退之一生学术,以《谏佛骨》一疏,为最著名之条件,其次莫如《淮西碑》文。《淮西碑》归美君相,并非虚谀,乃以妇人一诉,遂令剗灭,宪宗已不能无失,佛骨何物?不必论其真伪,试问其有何用处,乃欲虔诚奉迎乎?疏中结末一段,最为削切,而宪宗不悟,反欲置诸死地,是何蒙昧,一至于此?其能平淮西,下淄青,实属一时之幸事,宪宗固非真中兴主也。吴元济本非枭雄,李师道尤为懦怯,良言不用,反受教于妻妾臧获,谋及妇人,宜其死也,何足怪乎?刘悟一入而全州瓦解,父子授首,左右之芒刃,严于朝廷之斧钺,徒致身亡家没,贻秽千秋。师道之愚,固较元济为尤甚欤?然宪宗亦志满意骄,因是速死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