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东周列国志
- ▪ 第一回 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
- ▪ 第二回 褒人赎罪献美女 幽王烽火戏诸侯
- ▪ 第三回 犬戎主大闹镐京周平王东迁洛邑
- ▪ 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应梦郑庄公掘地见母
- ▪ 第五回 宠虢公周郑交质助卫逆鲁宋兴兵
- ▪ 第六回 卫石碏大义灭亲郑庄公假命伐宋
- ▪ 第七回 公孙阏争车射考叔公子翚献谄贼隐公
- ▪ 第八回 立新君华督行赂败戎兵郑忽辞婚
- ▪ 第九回 齐侯送文姜婚鲁祝聃射周王中肩
- ▪ 第十回 楚熊通僭号称王 郑祭足被胁立庶
- ▪ 第十一回 宋庄公贪赂构兵郑祭足杀婿逐主
- ▪ 第十二回 卫宣公筑台纳媳 高渠弥乘间易君
- ▪ 第十三回 鲁桓公夫妇如齐 郑子君臣为戮
- ▪ 第十四回 卫侯朔抗王入国齐襄公出猎遇鬼
- ▪ 第十五回 雍大夫计杀无知鲁庄公乾时大战
- ▪ 第十六回 释槛囚鲍叔荐仲 战长勺曹刿败齐
- ▪ 第十七回 宋国纳赂诛长万楚王杯酒虏息妫
- ▪ 第十八回 曹沫手剑劫齐侯桓公举火爵宁戚
- ▪ 第十九回 擒傅瑕厉公复国 杀子颓惠王反正
- ▪ 第二十回 晋献公违卜立骊姬楚成王平乱相子文
- ▪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儿齐桓公兵定孤竹
- ▪ 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两定鲁君 齐皇子独对委蛇
- ▪ 第二十三回 卫懿公好鹤亡国齐桓公兴兵伐楚
- ▪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会葵邱义戴周天子
- ▪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灭虢 穷百里饲牛拜相
- ▪ 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认妻 获陈宝穆公证梦
- ▪ 第二十七回 骊姬巧计杀申生 献公临终嘱荀息
- ▪ 第二十八回 里克两弑孤主穆公一平晋乱
- ▪ 第二十九回 晋惠公大诛群臣 管夷吾病榻论相
- ▪ 第三十回 秦晋大战龙门山穆姬登台要大赦
- ▪ 第三十一回 晋惠公怒杀庆郑介子推割股啖君
- ▪ 第三十二回 晏蛾儿窬墙殉节群公子大闹朝堂
- ▪ 第三十三回 宋公伐齐纳子昭楚人伏兵劫盟主
- ▪ 第三十四回 宋襄公假仁失众齐姜氏乘醉遣夫
- ▪ 第三十五回 晋重耳周游列国秦怀嬴重婚公子
- ▪ 第三十六回 晋吕郤夜焚公宫秦穆公再平晋乱
- ▪ 第三十七回 介子推守志焚绵上 太叔带怙宠入宫中
- ▪ 第三十八回 周襄王避乱居郑 晋文公守信降原
- ▪ 第三十九回 柳下惠授词却敌 晋文公伐卫破曹
- ▪ 第四十回 先轸诡谋激子玉晋楚城濮大交兵
- ▪ 第四十一回 连谷城子玉自杀践土坛晋侯主盟
- ▪ 第四十二回 周襄王河阳受觐 卫元咺公馆对狱
- ▪ 第四十三回 智宁俞假鸩复卫老烛武缒城说秦
- ▪ 第四十四回 叔詹据鼎抗晋侯 弦高假命犒秦军
- ▪ 第四十五回 晋襄公墨縗败秦 先元帅免胄殉翟
- ▪ 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宫中弑父 秦穆公殽谷封尸
- ▪ 第四十七回 弄玉吹箫双跨凤赵盾背秦立灵公
- ▪ 第四十八回 刺先克五将乱晋 召士会寿余绐秦
- ▪ 第四十九回 公子鲍厚施买国 齐懿公竹池遇变
- ▪ 第五十回 东门遂援立子倭赵宣子桃园强谏
- ▪ 第五十一回 责赵盾董狐直笔诛斗椒绝缨大会
- ▪ 第五十二回 公子宋尝鼋构逆 陈灵公袒服戏朝
- ▪ 第五十三回 楚庄王纳谏复陈 晋景公出师救郑
- ▪ 第五十四回 荀林父纵属亡师 孟侏儒托优悟主
- ▪ 第五十五回 华元登床劫子反老人结草亢杜回
- ▪ 第五十六回 萧夫人登台笑客逢丑父易服免君
- ▪ 第五十七回 娶夏姬巫臣逃晋 围下宫程婴匿孤
- ▪ 第五十八回 说秦伯魏相迎医报魏锜养叔献艺
- ▪ 第五十九回 宠胥童晋国大乱诛岸贾赵氏复兴
- ▪ 第六十回 智武子分军肆敌偪阳城三将斗力
- ▪ 第六十一回 晋悼公驾楚会萧鱼孙林父因歌逐献公
- ▪ 第六十二回 诸侯同心围齐国晋臣合计逐栾盈
- ▪ 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
- ▪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栾盈灭族且于门杞梁死战
- ▪ 第六十五回 弑齐光崔庆专权 纳卫衎宁喜擅政
- ▪ 第六十六回 杀宁喜子鱄出奔戮崔杼庆封独相
- ▪ 第六十七回 卢蒲癸计逐庆封楚灵王大合诸侯
- ▪ 第六十八回 贺虒祁师旷辨新声 散家财陈氏买齐国
- ▪ 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 晏平仲巧辩服荆蛮
- ▪ 第七十回 杀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齐鲁晋昭公寻盟
- ▪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楚平王娶媳逐世子
- ▪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躯奔父难伍子胥微服过昭关
- ▪ 第七十三回 伍员吹箫乞吴市 专诸进炙刺王僚
- ▪ 第七十四回 囊瓦惧谤诛无极 要离贪名刺庆忌
- ▪ 第七十五回 孙武子演阵斩美姬 蔡昭侯纳质乞吴师
- ▪ 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弃郢西奔伍子胥掘墓鞭尸
- ▪ 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退吴师楚昭王返国
- ▪ 第七十八回 会夹谷孔子却齐 堕三都闻人伏法
- ▪ 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栖会稽文种通宰郈
- ▪ 第八十回 夫差违谏释越 勾践竭力事吴
- ▪ 第八十一回 美人计吴宫宠西施言语科子贡说列国
- ▪ 第八十二回 杀子胥夫差争歃纳蒯瞆子路结缨
- ▪ 第八十三回 诛羋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
- ▪ 第八十四回 智伯决水灌晋阳豫让击衣报襄子
- ▪ 第八十五回 乐羊子怒餟中山羹西门豹乔送河伯妇
- ▪ 第八十六回 吴起杀妻求将驺忌鼓琴取相
- ▪ 第八十七回 说秦君卫鞅变法辞鬼谷孙膑下山
- ▪ 第八十八回 孙膑佯狂脱祸庞涓兵败桂陵
- ▪ 第八十九回 马陵道万弩射庞涓咸阳市五牛分商鞅
- ▪ 第九十回 苏秦合从相六国 张仪被激往秦邦
- ▪ 第九十一回 学让国燕哙召兵伪献地张仪欺楚
- ▪ 第九十二回 赛举鼎秦武王绝胫莽赴会楚怀王陷秦
- ▪ 第九十三回 赵主父饿死沙邱宫 孟尝君偷过函谷关
- ▪ 第九十四回 冯谖弹铗客孟尝齐王纠兵伐桀宋
- ▪ 第九十五回 说四国乐毅灭齐驱火牛田单破燕
- ▪ 第九十六回 蔺相如两屈秦王马服君单解韩围
- ▪ 第九十七回 死范雎计逃秦国假张禄廷辱魏使
- ▪ 第九十八回 质平原秦王索魏齐 败长平白起坑赵卒
- ▪ 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 吕不韦巧计归异人
- ▪ 第一百回 鲁仲连不肯帝秦 信陵君窃符救赵
- ▪ 第一百一回 秦王灭周迁九鼎 廉颇败燕杀二将
- ▪ 第一百二回 华阴道信陵败蒙骜胡卢河庞暖斩剧辛
- ▪ 第一百三回 李国舅争权除黄歇樊於期传檄讨秦王
- ▪ 第一百四回 甘罗童年取高位嫪毒伪腐乱秦宫
- ▪ 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谏秦王 李牧坚壁却桓齮
- ▪ 第一百六回 王敖反间杀李牧 田光刎颈荐荆轲
- ▪ 第一百七回 献地图荆轲闹秦庭论兵法王翦代李信
- ▪ 第一百八回 兼六国混一舆图 号始皇建立郡县
话说伍员字子胥,监利人,生得身长一丈,腰大十围,眉广一尺,目光如电,有扛鼎拔山之勇,经文纬武之才。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,棠君尚之弟。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。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,欲诱二子入朝,先见了伍尚,因请见员。尚乃持父手书入内,与员观看,曰:“父幸免死,二子封侯,使者在门,弟可出见之。”员曰:“父得免死,已为至幸。二子何功,而复封侯?此诱我也。往必见诛!”尚曰:“父见有手书,岂相诳哉?”员曰:“吾父忠于国家,知我必欲报仇,故使并命于楚,以绝后虑。”尚曰:“吾弟乃臆度之语。万一父书果是真情,吾等不孝之罪何辞?”员曰:“兄且安坐,弟当卜其吉凶。”员布卦已毕,曰:“今日甲子日,时加于巳,支伤日下,气不相受。主君欺其臣,父欺其子。去且就诛,何封侯之有载?”尚曰:“非贪侯爵,思见父耳。”员曰:“楚人畏吾兄弟在外,必不敢杀吾父。兄若误往,是速父之死也。”尚曰:“父子之爱,恩从中出。若得一面而死,亦所甘心!”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:“与父俱诛,何益于事?兄必欲往,弟从此辞矣!”尚泣曰:“弟将何往?”员曰:“能报楚者,吾即从之。”尚曰:“吾之智力,远不及弟。我当归楚,汝适他国。我以殉父为孝,汝以复仇为孝。从此各行其志,不复机见矣!”伍员拜了伍尚四拜,以当永诀。
尚拭泪出见鄢将师,言:“弟不愿封爵,不能强之。”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。既风平王,王并囚之。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,叹曰:“吾固知员之不来也!”无极复奏曰:“伍员尚在,宜急捕之,迟且逃矣。”平王准奏,即遣大夫武城黑,领精卒二百人,往袭伍员。员探知楚兵来捕己,哭曰:“吾父兄果不免矣!”乃谓其妻贾氏曰:“吾欲逃奔他国,借兵以报父兄之仇,不能顾汝,奈何?”贾氏睁目视员曰:“大丈夫含父兄之怨,如割肺肝,何暇为妇人计耶?子可速行,勿以妾为念!”遂入户自缢。伍员痛器一场,藁葬其尸。即时收拾包裹,身穿素袍,贯弓佩剑而去。未及半日,楚兵已至,围其家,搜伍员不得,度员必东走,遂命御者疾驱追之。约行三百里,及于旷野无人之处。员乃张弓布矢,射杀御者,复注矢欲射武城黑。黑惧,下车欲走。伍员曰:“本欲杀汝。姑留汝命归报楚王,欲存楚国宗祀,必留我父兄之命。若其不然,吾必灭楚,亲斩楚王之头,以泄吾恨!”武城黑抱头鼠窜,归报平王,言:“伍员已先逃矣。”平王大怒,即命费无极,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。临刑,伍尚唾骂无极,谗言惑主,杀害忠良。伍奢止曰:“见危授命,人臣之职。忠佞自有公论,何以詈为!但员儿不至,吾虑楚国君臣,自今以后,不得安然朝食矣。”言罢,引颈受戮。百姓观者,无不流涕。是日天昏日暗,悲风惨冽。史臣有诗云:
惨惨悲风日失明,三朝忠裔忽遭抗。
楚庭从此皆谗佞,引得吴兵入郢城。
平王问:“伍奢临刑有何怨言?”无极曰:“并无他语,但言伍员不至,楚国君臣不能安食也。”平王曰:“员虽走,必不远,宜更追之。”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,穷其所往。伍员行及大江,心生一计,将所穿白袍,挂于江边柳树之上,取双履弃于江边,足换芒鞋,沿江直下。宛尹戍追到江口,得其袍履,回奏:“伍员不知去向。”无极进曰:“臣有一计,可绝伍员之路。”王问:“何计?”无极对曰:“一面出榜四处悬挂,不拘何人,有能捕获伍员来者,赐粟五万石,爵上大夫;容留及纵放者,全家处斩。诏各路关津渡口,凡来往行人,严加盘诘。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,不得收藏伍员。彼进退无路,纵一时不能就擒,其势已孤,安能成其大事哉?”平王悉从其计。画影图形,访拿伍员,各关隘十分紧急。
再说伍员沿江东下,一心欲投吴国,奈路途遥远,一时难达。忽然想起:“太子建逃奔宋国,何不从之?”遂望睢阳一路而进。行至中途,忽见一簇车马前来。伍员疑是楚兵截路,不敢出头,伏于林中察之,乃故人申包胥也,与员有八拜之交,因出使他国回转,在此经过。伍员趋出,立于车左。包胥慌忙下车相见,问:“子胥何故独行至此?”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,哭诉一遍。包胥闻之,恻然动容,问曰:“子今何往?”员曰:“吾闻‘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’吾将奔往他国,借兵伐楚,生嚼楚王之肉,车裂无极之尸,方泄此恨!”包胥劝曰:“楚王虽无道,君也;子累世食其禄,君臣之分定矣。奈何以臣而仇君乎?”员曰:“昔桀、纣见诛于其臣,惟无道也。楚王纳子妇,弃嫡嗣,信谗佞,戮忠良,吾请兵入郢,乃为楚国扫荡污秽,况又有骨肉之仇乎?若不能灭楚,誓不立于天地之间!”包胥曰:“吾欲教子报楚,则为不忠;教子不报,又陷子于不教。子勉之!行矣!朋友之谊,吾必不漏泄于人。然子能覆楚,吾必能存楚;子能危楚,吾必能安楚。”伍员遂辞包胥而行。不一日,到了宋国,寻见了太子建,抱头而哭,各诉平王之过恶。员曰:“太子曾见宋君否?”建曰:“宋国方有乱,君臣相攻,吾尚未通谒也。”
却说宋君名佐,乃宋平公嬖妾之子。平公听寺人伊戾之馋,杀太子痤而立佐。周景王十三年,平公薨,佐嗣立,是为元公。元公为人,貌丑而性柔,多私无信。恶世卿华氏之强,与公子寅、公子御戎、向胜、向行等,谋欲除去之。向胜泄其谋于向宁,宁与华向、华定、华亥相善,谋先期作乱。华亥乃伪为有疾,群臣皆来问疾。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,囚向胜、向行于仓廪之中。元公闻之,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,请释二向。华亥并劫元公,索要世子及亲臣为质,方从其请。元公曰:“周、郑交质,自昔有之。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,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。”华氏商议,将华亥之子无慼,华定之子启,向宁之子向罗,质于公所。元公亦召世子栾,与母弟辰,公子地,质于华亥之家。华亥始释向胜、向行,从元公还朝。
元公与夫人,心念世子栾,每日必至华氏,视世子食毕方归。华亥嫌其不便,欲送世子归宫。元公甚喜。向宁不肯曰:“所以质太子者,惟不信也。若质去,祸必至矣。”元公闻华亥中悔,大怒,召大司马华费遂,将帅甲攻华氏。费遂对曰:“世子在彼,君不念耶?”元公曰:“死生有命,寡人不能忍其耻辱!”费遂曰:“君意既决,老臣安敢庇其私族,以违君命哉?”即日整顿兵甲。元公遂将所质华无慼、华启、向罗,尽皆斩首,将攻华氏。华登素善于华亥,奔往告之。华亥忙集家甲迎战,兵败。向宁欲杀世子,华亥曰:“得罪于君,又杀君子,人将议我。”乃尽归其质,与其党出奔陈国。
华费遂有三子,长华貙,次年多僚,华登其第三子也。多僚与貙素不睦,因华氏之乱,谮于元公,言:“华貙实与亥、定向谋,今自陈召之,将为内应。”元公信之,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。费遂曰:“此必多僚谮言也。君既疑貙,则请逐之。”华貙之家臣张匄,微闻其事,讯于宜僚。宜僚不肯言。张匄拔剑在手,曰:“汝若不言,吾即杀汝!”宜僚惧,尽吐其实。张匄报于华貙,请杀多僚。华貙曰:“登出奔,已伤司马之心矣。吾兄弟复相残,何以自立?吾将避之。”华貙往辞其父,张匄从行。恰好费遂自朝中出,多僚为之御车。张匄一见,怒气勃发,拔佩剑砍杀多僚。劫华费遂同出卢门,屯于南里。使人至陈,招回华亥、向宁等一同谋叛。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,率兵围南里。华登如楚借兵,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。伍员闻楚师将到,曰:“宋不可居矣!”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,西奔郑国。有诗为证:
千里投人未息肩,卢门金鼓又喧天。
孤臣孽子多颠沛,又向荥阳快著鞭。
楚兵来救华氏,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,诸侯不欲与楚战,劝宋解南里之围,纵华亥、向宁等出奔楚国,两下罢兵。此是后话。
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,郑定公不胜痛悼。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,英雄无比,况且是时晋、郑方睦,与楚为仇,闻太子建之来,甚喜,使行人致馆,厚其廪饩。建与伍员,每见郑伯,必哭诉其冤情。郑定公曰:“郑国微兵寡,不足用也。子欲报仇,何不谋之于晋?”世子建留伍员于郑,亲往晋国,见晋顷公。顷公叩其备细,送居馆驿,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。那六卿:魏舒、赵鞅、韩不信、士鞅、荀寅、荀跞。时六卿用事,各不相下,君弱臣弱,顷公不能自专。就中惟魏舒、韩不信有贤声,余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,而荀寅好赂尤甚。郑子产当国,执礼相抗,晋卿畏之。及游吉代为执政,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,吉不从,由是寅是恶郑之心。至是,密奏顷公曰:“郑阴阳晋、楚之间,其心不定,非一日矣。今楚世子在郑,郑必信之。世子能为内应,我起兵灭郑,即以郑封太子,然后徐图灭楚,有何不可?”顷公从其计,即命荀寅,以其询私告世子建,建欣然诺之。
建辞了晋顷公,回至郑国,与伍员商议其事。员谏曰:“昔秦将杞子、杨孙谋袭郑国,事既不成,窜身无所。夫人以忠信待我,奈何谋之?此侥幸之计,必不可!”建曰:“吾已许晋君臣矣。”员曰:“不为晋应,未有罪也。若谋郑,则信义俱失,何以为人?子必行之,祸立至矣。”建贪于得国,遂不听伍员之谏,以家财私募骁勇,复交结郑伯左右,冀其助己。左右受其贿赂,转相要结。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,约会日期,其谋渐泄,遂有人密地投首。郑定公与游吉计议,召太子建游于后圃,从者皆不得入,三杯酒罢,郑伯曰:“寡人好意容留太子,不曾怠慢,太子奈何见图?”建曰:“从无此意。”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,太子建不能讳。郑伯大怒,喝令力士,擒建于席上,斩之;并诛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余人。伍员在馆驿,忽然肉跳不止,曰:“太子危矣!”少顷,建从人逃回驿中,言太子被杀之事。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,思量无路可奔,只得往吴国逃难。髯翁有诗,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。诗云:
亲父如仇隔釜鬵,郑君假馆反谋侵。
人情难料皆如此,冷尽英雄好义心。
再说伍员同公子胜,惧郑国来追,一路昼伏夜行,千辛万苦,不必细述。行过陈国,知陈非驻足之处。复东行数日,将近昭关。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,两山并峙,中间一口,为庐、濠往来之冲,出了此关,便是大江,通吴的水路了。形势险隘,原设有官把守。近因盘诘伍员,特遣右司马薳越,带领大军驻紥于此。伍员行至历阳山,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,偃息深林,徘徊不进。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,径入林中,见伍员,奇其貌,乃前揖之。员亦答礼。老父曰:“君能非伍氏子乎?”员大骇曰:“何为问及于此?”老父曰:“吾乃扁鹊之弟子,东皋公也。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,今年老,隐居于此。数日前,薳将军有小恙,邀某往视,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,与君正相似,是以问之。君不必讳,寒舍只在山后,请那步暂过,有话可以商量。”
伍员知其非常人,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。约数里,有一茅庄,东皋公揖伍员而入。进了草堂,伍员再拜。东皋公慌忙答礼曰:“此尚非君停足之处。”复引至堂后西偏,进一小小笆门,过一竹园,园后有土屋三间,其门如窦。低头而入,内设床几,左右开小窗透光,东皋公推伍员上座。员指公子胜曰:“有小主在,吾当侧侍。”东皋公问:“何人?”员曰:“此即楚太子建之子,名胜。某实子胥也。以公长者,不敢隐情。某有父兄切骨之仇,誓欲图报,幸公勿泄!”东皋公乃坐胜于上,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。谓员曰:“老夫但有济人之术,岂有杀人之心哉!此处虽住一年半载,亦无人知觉。但昭关设守甚严,公子如何可过?必思一万全之策,方可无虞。”员下跪曰:“先生何计能脱我难?日后必当重报!”东皋公曰:“此处荒僻无人,公子且宽留。容某寻思一策,送尔君臣过关。”员称谢。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,一住七日,并不言过关之事。伍员乃谓东皋公曰:“某有大仇在心,以刻为岁,迁延于此,宛如死人。先生高义,宁不哀乎?”东皋公曰:“老夫思之已熟,俗待一人,未至耳。”伍员狐疑不决。是夜,寝不能寐。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,恐不能过关,反惹其祸。欲待再住,又恐担搁时日,所待者又不知何人。展转寻思,反侧不安,身心如在芒刺之中。卧而复起,绕室而走,不觉东方发白。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,见了伍员,大惊曰:“足下须鬓,何以忽然改色?得无愁思所致耶?”员不信,取镜照之,已苍然颁白矣!世传伍子胥过昭关,一夜愁白了头,非浪言也。员乃投镜于地,痛哭曰:“一事无成,双鬓已斑,天乎,天乎!”东皋公曰:“足下勿得悲伤,此乃足下佳兆也。”员拭泪问曰:“何谓佳兆?”东皋公曰:“公状貌雄伟,见者易识,今须鬓顿白,一时难辨,可以混过俗眼。况吾友,老夫已请到,吾计成矣。”员曰:“先生计安在?”东皋公曰:“吾友复姓皇甫,名讷,从此西南七十里,龙洞山居住。此人身长九尺,眉广八寸,仿佛与足下相似。教他假扮作足下,足下却扮为仆者,倘吾友被执,纷论之间,足下便可抢过昭关矣。”伍员曰:“先生之计虽善,但累及贵友,于心不安!”东皋公曰:“这个不妨,自有解救之策在后,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。此君亦慷慨之士,直任无辞,不必过虑。”言毕,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,与伍员相见。员视之,果有三分相像,心中不胜之喜。东皋公又将药汤与伍员洗脸,变其颜色。捱至黄昏,使伍员解其素服,与皇甫讷穿之。另将紧身褐衣,与员穿着,扮作仆者。羋胜亦更衣,如村家小儿之状。伍员同公子胜,拜了东皋公四拜:“异日倘有出头之日,定当重报!”东皋公曰:“老夫哀君受冤,故欲相脱,凯望报也!”员与胜跟随皇甫讷,连夜望昭关而行,黎明已到,正值开关。
却说楚将薳越,坚守关门,号令:“凡北人东度者,务要盘诘明白,方许过关。”关前画有伍子胥面貌查对,真个“水泄不通,鸟飞不过”。皇甫讷刚到关门,关卒见其状貌,与图形相似,身穿素缟,且有惊悸之状,即时盘住,入报薳越。越飞驰出关,遥望之曰:“是矣!”喝令左右一齐下手,将讷拥入关上。讷诈为不知其故,但乞放生。那些守关将士,及关前后百姓,初闻捉得子胥,尽皆踊跃观看。伍员乘关门大开,带领公子胜,杂于众人之中,一来扰攘之际,二来装扮不同,三来子胥面色既改,须鬓俱白,老少不同,急切无人认得,四来都道子胥已获,便不去盘诘了。遂捱捱挤挤,混出关门。正是:“鲤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”有诗为证:
千群虎豹据雄关,一介亡臣已下山;
从此勾吴添胜气,郢都兵革不能闲。
再说楚将薳越,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,责令供状,解去郢都。讷辩曰:“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。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,并无触犯,何故见擒?”薳越闻其声音,想道:“子胥目如闪电,声若洪钟。此人形貌虽然相近,其声低小,岂途路风霜所致耶?”正疑惑间,忽报“东皋公来见。”薳越命押在一边,延东皋公入,各序宾主而坐。东皋公曰:“老汉欲出关东游,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,特来称贺!”薳越曰:“小卒拿得一人,貌类子胥,而未肯招承。”东皋公曰:“将军与子胥父子,共立楚朝,岂不能辨别真伪耶?”薳越曰:“子胥目如闪电,声如洪钟。此人目小而声雌,吾疑憔悴已久,失其故态耳。”东皋公曰:“老汉与子胥亦有一面,请借此人与吾辨之,便知虚实。”薳越命取原囚至前。讷望见东皋公,遽呼曰:“公相期出关,何不早至?累我受辱!”东皋公笑谓薳越曰:“将军误矣!此吾乡友皇甫讷也。约吾同游,期定关前相会,不意他先行一程。将军不信,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,焉可诬为亡臣耶?”言毕,即于袖中取出文牒,呈与薳越观看。越大惭,亲释其缚,命酒压惊曰:“此乃小卒识认不真,万勿见怪!”东皋公曰:“此将军为朝廷执法,老夫何怪之有。”薳越又取金帛相助,为东游之资。二人称谢下关。薳越号令将士,坚守如故。
再说伍员过了昭关,心中暗喜,放步而行。走不上数里,遇着一人,伍员认得他姓左名诚,只见昭关击柝小吏。他原是城父人,曾跟随伍家父子射猎,所以识认颇真。见伍员,大惊曰:“朝廷索公子甚急,公子如何过关?”伍员曰:“主公知我有一颗夜光之珠,问我取索,此珠已落人手,将往取之,适才禀过薳将军,蒙他释放来的。”左诚不信曰:“楚王有令:‘纵放公子者,全家处斩。’某请同公子暂回关上,问明了主将,方才可行。”伍员曰:“若见主将,我说美珠已交付与你,恐汝难于分剖。不如做人情放我,他日好相见也。”左诚知伍员英勇,不敢相抗,遂纵之东行,回到关上,隐过其事不提。
伍员疾行,至于鄂渚,遥望大江,茫茫浩浩,波涛万顷,无舟可渡。伍员前阻大水,后虑追兵,心中十分危急。忽见有渔翁乘船,从下流沂水而上,员喜曰:“天不绝我命也!”乃急呼曰:“渔父渡我!渔父速速渡我!”那渔父方欲拢船,见岸上又有人行动,乃放声歌曰:
日月昭昭乎侵已驰,与子期乎芦之漪。
伍员闻歌会意,即望下流沿江趋走,至于芦洲,以芦茨自隐。少顷,渔翁将船扰岸,不见了伍员,复放声歌曰:
日已夕兮,予心忧悲;
月已驰兮,何不渡为?
伍员同羋胜从芦丛中钻出,渔翁急招之。二人践石登舟,渔翁将船一篙点开,轻撶兰桨,飘飘而去。不勾一个时辰,达于对岸。渔翁曰:“夜来梦将星坠于吾舟,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,所以荡桨出来,不期遇子。观子容貌,的非常人,可实告我,勿相隐也。”伍员遂告姓名。渔翁嗟呀不已,曰:“子面有饥色,吾往取食啖子,子姑少待。”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下,入村取食,久而不至。员谓胜曰:“人心难测,安知不聚徒擒我?”乃复隐于芦花深处。
少顷,渔翁取麦饭、鲍鱼羹、盎浆,来至树下,不见伍员,乃高唤曰:“芦中人!芦中人!吾非以子求利者也!”伍员乃出芦中而应。渔翁:“知子饥困,特为取食,奈何相避耶?”伍员曰:“性命属天,今属于丈人矣。忧患所积,中心皇皇,岂敢相避?”渔翁进食,员与胜饱餐一顿,临去,解佩剑以授渔翁,曰:“此先王所赐,吾祖父佩之三世矣。中有七星,价值百金,以此答丈人之惠。渔翁笑曰:吾闻楚王有令:‘得伍员者,赐粟五百万,爵上大夫。’吾不图上卿之赏,而利汝百金之剑乎?且‘君子无剑不游’,子所必需,吾无所用也’员曰:“丈人既不受剑,愿乞姓名,以图后报!”渔翁怒曰:“吾以子含冤负屈,故渡汝过江。子以后报啖我,非丈夫也!”员曰:“丈人虽不望报,某心何以自安?”固请言之。渔翁曰:“今日相逢,子逃楚难,吾纵楚贼,安用姓名为哉?况我舟楫活计,波浪生涯,虽有名姓,何期而会?万一天遣相逢,我但呼子为‘芦中人’,子呼我为‘渔丈人’,足为志记耳。”员乃欣然拜谢。方行数步,复转身谓渔翁曰:“倘后有追兵来至,勿泄吾机。”只因转身一言,有分丧了渔翁性命。要知后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