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
- ▪ 第一回 楔子
- ▪ 第二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
- ▪ 第三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
- ▪ 第四回 吴继之正言规好友 苟观察致敬送嘉宾
- ▪ 第五回 珠宝店巨金骗去 州县官实价开来
- ▪ 第六回 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
- ▪ 第七回 代谋差营兵受殊礼 吃倒帐钱侩大遭殃
- ▪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
- ▪ 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
- ▪ 第十回 老伯母强作周旋话 恶洋奴欺凌同族人
- ▪ 第十一回 纱窗外潜身窥贼迹 房门前瞥眼睹奇形
- ▪ 第十二回 查私货关员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风
- ▪ 第十三回 拟禁烟痛陈快论 睹赃物暗尾佳人
- ▪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穷官自缢 烽烟渺渺兵舰先沈
- ▪ 第十五回 论善士微言议赈捐 见招贴书生谈会党
- ▪ 第十六回 观演水雷书生论战事 接来电信游子忽心惊
- ▪ 第十七回 整归装游子走长途 抵家门慈亲喜无恙
- ▪ 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
- ▪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
- ▪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没母子动身 冷嘲热谑世伯受窘
- ▪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
- ▪ 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
- ▪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
- ▪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
- ▪ 第二十五回 引书义破除迷信 较资财衅起家庭
- ▪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身拿臬使
- ▪ 第二十七回 管神机营王爷撤差 升镇国公小的交运
- ▪ 第二十八回 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
- ▪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
- ▪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
- ▪ 第三十一回 论江湖揭破伪术 小勾留惊遇故人
- ▪ 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
- ▪ 第三十三回 假风雅当筵呈丑态 真义侠拯人出火坑
- ▪ 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
- ▪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
- ▪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
- ▪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
- ▪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
- ▪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
- ▪ 第四十回 披画图即席题词 发电信促归阅卷
- ▪ 第四十一回 破资财穷形极相 感知己沥胆披肝
- ▪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
- ▪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
- ▪ 第四十四回 苟观察被捉归公馆 吴令尹奉委署江都
- ▪ 第四十五回 评骨董门客巧欺蒙 送忤逆县官托访察
- ▪ 第四十六回 翻旧案借券作酬劳 告卖缺县丞难总督
- ▪ 第四十七回 恣儿戏末秩侮上官 忒轻生荐人代抵命
- ▪ 第四十八回 内外吏胥神奸狙猾 风尘妓女豪侠多情
- ▪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
- ▪ 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
- ▪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营候室 乱烘烘连夜出吴淞
- ▪ 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
- ▪ 第五十三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
- ▪ 第五十四回 告冒饷把弟卖把兄 戕委员乃侄陷乃叔
- ▪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军门被逐 设施已毕医士脱逃
- ▪ 第五十六回 施奇计奸夫变凶手 翻新样淫妇建牌坊
- ▪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乡人得奇遇 发狂怒老父责顽儿
- ▪ 第五十八回 陡发财一朝成眷属 狂骚扰遍地索强梁
- ▪ 第五十九回 干儿子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
- ▪ 第六十回 谈官况令尹弃官 乱著书遗名被骂
- ▪ 第六十一回 因赌博入棘闱舞弊 误虚惊制造局班兵
- ▪ 第六十二回 大惊小怪何来强盗潜踪 上张下罗也算商人团体
- ▪ 第六十三回 设骗局财神遭小劫 谋复任臧获托空谈
- ▪ 第六十四回 无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纵非因果恶人到底成空
- ▪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从忽违辩语出温柔
- ▪ 第六十六回 妙转圜行贿买蜚言 猜哑谜当筵宣谑语
- ▪ 第六十七回 论鬼蜮挑灯谈宦海 冒风涛航海走天津
- ▪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戏提大王尾 恣棁威打破小子头
- ▪ 第六十九回 责孝道家庭变态 权寄宿野店行沽
- ▪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说翰苑 周辅成误娶填房
- ▪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妇难 焦侍郎入粤走官场
- ▪ 第七十二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
- ▪ 第七十三回 书院课文不成师弟 家庭变起难为祖孙
- ▪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
- ▪ 第七十五回 巧遮饰贽见运机心 先预防嫖界开新面
- ▪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骗 遭薄幸淑女蒙冤
- ▪ 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入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
- ▪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处有机谋 报恩施沿街夸显耀
- ▪ 第七十九回 论丧礼痛砭陋俗 祝冥寿惹出奇谈
- ▪ 第八十回 贩丫头学政蒙羞 遇马扁富翁中计
- ▪ 第八十一回 真愚昧惨陷官刑 假聪明贻讥外族
- ▪ 第八十二回 紊伦常名分费商量 报涓埃夫妻勤伺候
- ▪ 第八十三回 误联婚家庭闹竟见 施诡计幕客逞机谋
- ▪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环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
- ▪ 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
- ▪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瞒天撒大谎 洞世故透底论人情
- ▪ 第八十七回 遇恶姑淑媛受苦 设密计观察谋差
- ▪ 第八十八回 劝堕节翁姑齐屈膝 谐好事媒妁得甜头
- ▪ 第八十九回 舌剑唇枪难回节烈 忿深怨绝顿改坚贞
- ▪ 第九十回 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结功深葭莩复合
- ▪ 第九十一回 老夫人舌端调反目 赵师母手版误呈词
- ▪ 第九十二回 谋保全拟参僚属 巧运动赶出冤家
- ▪ 第九十三回 调度才高抚台运泥土 被参冤抑观察走津门
- ▪ 第九十四回 图恢复冒当河工差 巧逢迎垄断银元局
- ▪ 第九十五回 苟观察就医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
- ▪ 第九十六回 教供辞巧存体面 写借据别出心裁
- ▪ 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亲族中冒名巧顶替
- ▪ 第九十八回 巧攘夺弟妇作夫人 遇机缘僚属充西席
- ▪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讲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仆从
- ▪ 第一百回 巧机缘一旦得功名 乱巴结几番成笑话
- ▪ 第一百一回 王医生淋漓谈父子 梁顶粪恩爱割夫妻
- ▪ 第一百二回 温月江义让夫人 裘致禄孽遗妇子
- ▪ 第一百三回 亲尝汤药媚倒老爷 婢学夫人难为媳妇
- ▪ 第一百四回 良夫人毒打亲家母 承舅爷巧赚朱博如
- ▪ 第一百五回 巧心计暗地运机谋 真脓包当场写伏辩
- ▪ 第一百六回 符弥轩调虎离山 金秀英迁莺出谷
- ▪ 第一百七回 觑天良不关疏戚 蓦地里忽遇强梁
- ▪ 第一百八回 负屈含冤贤令尹结果 风流云散怪现状收场
我这回进京,才是第二次。京里没甚朋友:符弥轩已经丁了承重忧,出京去了;北院同居的车文琴,已经外放了,北院里换了一家旗人住着,我也不曾去拜望;只有钱铺子里的恽洞仙,是有往来的,时常到号里来谈谈。但是我看他的形迹,并不是要到我号里来的,总是先到北院里去,坐个半天,才到我这边略谈一谈。不然,就是北院里的人不在家,他便到我这边来坐个半天,等那边的人回来,他就到那边去了。我见得多次,偶然问起他,洞仙把一个大拇指头竖起来道:“他么?是当今第一个的红人儿!”我听了这个话,不懂起来,近日京师奔竞之风,是明目张胆,冠冕堂皇做的,他既是当今第一红人,何以大有“门庭冷落车马稀”的景象呢?因问道:“他是做甚么的?是那一行的红人儿?门外头宅子条儿也不贴一个?”洞仙道:“他是个内务府郎中,是里头大叔的红人。差不多的人,到了里头去,是没有坐位的;他老人家进去了,是有个一定的坐位,这就可想了。”我道:“永远不见他上衙门拜客,也没有人拜他,那里象个红人?”洞仙道:“你懐不大到京里来,怨不得你懐不知道。这红人儿里头,有明的,有暗的;象他那是暗的。”我道:“他叫个甚名字?说他红,他究竟红些甚么?你告诉告诉我,等我也好巴结巴结他。”洞仙道:“巴结上他倒也不错,象我兄弟一家大小十多口人吃饭,仰仗他的地方也不少呢。”我笑道:“那么我更要急于请教了。”洞仙也笑道:“他官名叫多福,号叫贡三,是里头经手的事,他都办得到,而且比别人便宜。每年他的买卖,也不在少处。这两年元二爷住开了,买卖也少了许多。”我道:“怎么又闹出个元二爷来了?”洞仙道:“这位多老爷有两个儿子,大的叫吉祥,我们都叫他做祥大爷,是个傻子;第二个叫吉元,我们都叫他做元二爷,捐了个主事,在户部里当差。他父子两个,向来是连手,多老爷在暗里招呼,元二爷在明里招徕生意。”我道:“那么为甚么又要住开了呢?”洞仙道:“这个一言难尽了。多老爷年纪大了,断了弦之后,一向没有续娶。先是给傻子祥大爷娶了一房媳妇,不到两年,就难产死了。多老爷也没给他续娶,只由他买了一个姨娘就算了。却和元二爷娶了亲。亲家那边是很体面的,一副妆奁,十分丰厚,还有两个陪嫁丫头,大的十五岁,小的才十二岁。过了两三年,那大丫头有了十七八岁了,就嫁了出去;只有这个小的,生得脸蛋儿很俊,人又机灵,元二爷很欢喜他,一直把他养到十九岁还没嫁。元二爷常常和他说笑鬼混,那位元二奶奶看在眼里,恼在心里。到底是大家姑娘出身,懂得规矩礼法,虽是一大坛子的山西老醋,搁在心上,却不肯泼撒出来,只有心中暗暗打算,觑个便,要早早的嫁了他。后来越看越不对了,那丫头眉目之间,有点不对了,行动举止,也和从前两样了,心中越加焦急。那丫头也明知二奶奶吃他的醋,不免怀恨在心。
“恰好多老爷得了个脾泄的病,做儿媳妇的,别的都好伺候,惟有这搀扶便溺,替换小衣,是办不到的,就是雇来的老妈子,也不肯干这个。元二奶奶一想,不如拨了这丫头去伺候公公,等伺候得病人好了,他两个也就相处惯了,希冀公公把他收了房做个姨娘,就免了二爷的事了。打定了主意,便把丫头叫了来,叫他去伺候老爷。这丫头是一个绝顶机警的人,一听了这话,心中早已明白,便有了主意,唯唯答应了,即刻过去伺候老爷。多老爷正苦没人伺候,起卧都觉得不便,忽然蒙媳妇派了这个丫头来伺候,心中自是欢喜。况且这丫头又善解人意,嘴唇动一动,便知道要茶;眼睛抬一抬,便知道要烟。无论是茶是药,一定自己尝过,才给老爷吃。起头的两天,还有点缩手缩脚的;过得两天惯了,更是伺候得周到。老爷要上马子,他抱着腰;老爷躺下来,他捶着背。并且他自从过来之后,便把自己铺盖搬到老爷房里去,到了晚上,就把铺盖开在老爷炕前地下假寐。那炕前又是夜壶,又是马子,又是痰盂,他并不厌烦。半夜里老爷要小解了,他怕老爷着了凉,拿了夜壶,递到被窝里,伏侍小解。那夜壶是瓷的,老爷大腿碰着了,哼了一声,说冰凉的。丫头等小解完后,便把夜壶舀干净,拿来焐在自己被窝里,等到老爷再要用时,已是焐得暖暖儿的了。及至次日,请了大夫来,凡老爷夜来起来几次,小解大解几次,是甚么颜色,稀的稠的,几点钟醒,几点钟睡,有吃东西没有,只有他说得清清楚楚。所以那大夫用药,就格外有了分寸。有时晚上老爷要喝参汤,坐起来呢,怕冷,转动又不便当;他便问准了老爷,用茶漱过口,刷过牙,刮过舌头,把参汤呷到嘴里,伏下身子,一口一口的慢慢哺给老爷吃。有时老爷来不及上马子,弄脏了裤子,他却早就预备好了的。你说他怎么预备来?他预先拿一条干净裤子,贴肉横束在自己身上,等到要换时,他伸手到被窝里,拭擦干净了,才解下来,替老爷换上,又是一条暖暖儿的裤子了。这一条才换上,他又束上一条预备了。
“如此伺候了两个多月,把老爷伺候好了。虽然起了炕,却是片时片刻,也少他不得了。便和他说道:‘我儿,辛苦你了!怎样补报你才好!’他这两个多月里头,已经把老爷巴结得甜蜜儿一般,由得老爷抚摩玩弄,无所不至的了。听了老爷这话,便道:‘奴才伺候主子是应该的,说甚么补报!’老爷道:‘我此刻倒是一刻也离不了你了。’丫头道:‘那么奴才就伏侍老爷一辈子!’老爷道:‘这不是误了你的终身?你今年几岁了?’丫头道:‘做奴才的,还说甚么终身!奴才今年十九岁,不多几天就过年,过了年,就二十岁了,半辈子都过完了;还有那半辈子,不还是奴才就结了吗!’老爷道:‘不是这样说。我想把你收了房,做了我的人,你说好么?’丫头听了这句话,却低头不语。老爷道:‘你可是嫌我老了?’丫头道:‘奴才怎敢嫌老爷!’老爷道:‘那么你为甚么不答应?’丫头仍是低头不语。问了四五遍,都是如此。老爷急了,握着他两只手,一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。丫头道:‘奴才不敢说。’老爷道:‘我这条老命是你救回来的,你有话,管说就是了,那怕说错了,我不怪你。’丫头道:‘老爷、少爷的恩典,如果打发奴才出去,那怕嫁的还是奴才,甚至于嫁个化子,奴才是要一夫一妻做大的,不愿意当姨娘。如果要奴才当姨娘,不如还是当奴才的好。’老爷道:‘这还不容易!我收了你之后,慢慢的把你扶正了就是。’丫头道:‘那还是要当几天姨娘。’老爷道:‘那我就简直把你当太太,拜堂成礼如何?’丫头道:‘老爷这句话,可是从心上说出来的?’老爷道:‘有甚不是!’丫头咕咚一声,跪下来叩头道:‘谢过老爷天高地厚的恩典!’老爷道:‘我和你已经做了夫妻,为甚还行这个礼?’丫头道:‘一天没有拜堂,一天还是奴才;等拜过了堂,才算夫妻呢。还有一层:老爷便这般抬举,还怕大爷、二爷,他们不服呢?’老爷道:‘有我担了头,怕谁不服!’丫头此时也不和老爷客气了,挨肩坐下,手握手的细细商量。丫头说道:‘虽说是老爷担了头,没谁敢不服,但是事前必要机密,不可先说出来。如果先说出来,总不免有许多阻挡的说话。不如先不说出来,到了当天才发作,一会儿生米便成了熟饭,叫他们不服也来不及。至于老爷续娶,礼当要惊动亲友,摆酒请客的,我看这个不如也等当天一早出帖子,不过多用几个家人分头送送罢了。’此时老爷低着头听分付,丫头说一句,老爷就答应一个‘是’字,犹如下属对上司一般。等分付完了,自然一切照办。
好丫头!真有本事,有能耐!一切都和老爷商量好了,他却是不动声色,照常一般。有时伺候好了老爷,还要到元二奶奶那边去敷衍一会。这件事竟是除了他两个之外,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。家人们虽然承命去刻帖子,却也不知道娶的是哪一门亲。就是那帖子签子都写好了,只有日子是空着,等临时填写的,更不知道是那一天。老爷又吩咐过不准叫大爷、二爷知道的,更是无从打听,只有照办就是了。直到了办事的头一天下午,老爷方才分付出来,叫把帖子填了明天日子,明日清早派人分头散去。又分付明天清早传傧相,传喜娘,传乐工,预备灯彩。这一下子,合宅上下人等都忙了。却一向不见行聘,不知女家是什么人。祥大爷是傻的,不必说他;元二爷便觉着这件事情古怪,想道:‘这两三个月都是丫头在老爷那边伺候,叫他来问,一定知道。’想罢,便叫老妈子去把丫头叫来,问道:‘老爷明天续弦,娶的是那一家的姑娘?怎么我们一点不晓得?你天天在那边伺候,总该知道。’丫头道:‘奴才也不知道,也是方才叫预备一切,才知道有这回事。’二爷道:‘那边要铺设新房了,老爷的病也好了许久了,你的铺盖也好搬回这边来了。’丫头道:‘是,奴才就去回了老爷搬过来。’说着,去了。过了一会,又空身跑了过来道:‘老爷说要奴才伺候新太太,等伺候过了三朝,才叫奴才搬过来呢。’说罢,又去了。元二爷满腹疑心,又暗笑老头子办事糊涂,却还猜不出个就里。
“到了明天早起,元二爷夫妻两个方才起来,只见傻大爷的姨娘跑了来,嘴里不住的称奇道怪道:‘二爷、二奶奶,可知道老爷今天娶的是哪一个姑娘?’二爷见他疯疯傻傻的,不大理会他。二奶奶问道:‘这么大惊小怪的做甚么?不过也是个姑娘罢了,不见得娶个三头六臂的来!’姨娘道:‘只怕比三头六臂的还奇怪呢!娶的就是二奶奶的鸦头!’二爷、二奶奶听了这话,一齐吃了一惊,问道:‘这是那里来的话?’姨娘道:‘哪里来的话!喜娘都来了,在那里代他穿衣服打扮呢。我也要去穿衣服了,回来怕有女客来呢。’说着,自去了。这边夫妻两个,如同呆了一般,想不出个甚么道理来。歇了一会,二爷冷笑道:‘吃醋咧,怕我怎样咧,叫他去伺候老人家咧!当主子使唤奴才不好,倒要做媳妇去伺候婆婆!你看罢咧,日后的戏有得唱呢!’一面说,梳洗过了,换上衣服,上衙门去了。可怜二奶奶是个没爪子的螃蟹,走不动,只好穿上大衣,先到公公那边叩喜。此时也有得帖子早的来道喜了。”一会儿,吉时已到,喜娘扶出新太太,傧相赞礼拜堂。因为办事匆促,一切礼节都从简略,所有拜天地、拜花烛、庙见、交拜,都并在一时做了。过后便是和众人见礼。傻大爷首先一个走上前去,行了一跪三叩首的礼。老爷自是兀然不动,便连新太太,也直受之而不辞。傻大爷行过礼之后,家人们便一迭连声叫二爷。有人回说:‘二爷今天一早奉了堂谕,传上衙门去了。’老爷已是不喜欢。二奶奶没奈何,只得上前行礼,可恼这丫头居然兀立不动。一时大众行过礼之后,便有许多贺客,纷纷来贺,热闹了一天。二爷是从这天上衙门之后,一连三天不曾回家。只苦了二奶奶,要还他做媳妇的规矩,天天要去请早安,请午安,请晚安。到了请安时,碰了新太太高兴的时候,鼻子里哼一声;不高兴的时候,正眼也不看一看。二奶奶这个冤枉,真是无处可伸。倒是傻大爷的姨娘上去请安,有说有笑。二爷直到了第四天才回家,上去见过老爷请过安,便要走。老爷喝叫站着,二爷只得站着。老爷歇了好一会,才说道:‘你这一向当的好红差使!大清早起就是堂官传了,一传传了三四天,连老子娘都不在眼睛里了!’二爷道:‘儿子的娘早死了,儿子丁过内艰来。’老爷把桌子一拍道:‘吓!好利嘴!谁家的继母不是娘!’二爷道:‘老爷在外头娶一百个,儿子认一百个娘;娶一千个,儿子认一千个娘。这是儿媳妇房里的丫头,儿子不能认他做娘!’老爷正待发作,忽听得新太太在房里道:‘甚么丫头不丫头!我用心替你把老子伺候好了,就娘也不过如此!’老爷道:‘可不是!我病在炕上,谁看我一看来?得他伺候的我好了,大家打伙儿倒翻了脸了。你出来!看他认娘不认!’新太太巴不得一声走了出来,二爷早一翻身向外跑了。老爷气得叫’抓住了他!抓住了他’!二爷早一溜烟跑到门外,跳上车子去了。这里面一个是老爷气的暴跳如雷,大叫’反了反了’!一个是新太太撒娇撒痴,哭着说:‘二爷有意丢我的脸,你也不和我做主;你既然做不了主,就不要娶我!’哭闹个不了。
“二奶奶知道是二爷闯了祸,连忙过来赔罪,向公公跪下请息怒。老爷气得把胡子一根根都竖了起来。新太太还在那里哭着。良久,老爷才说道:‘你别跪我!你和你婆婆说去!’二奶奶站了起来,千委屈,万委屈,对着自己赔嫁的丫头跪下。新太太撅着嘴,把身子一扭,端坐着不动。二奶奶千不是,万不是,赔了多少不是。足足跪了有半个钟头,新太太才冷笑道:‘起去罢,少奶奶!不要折了我这当奴才的!’二奶奶方才站了起来,依然伺候了一会,方才退归自己房里。越想越气,越气越苦,便悄悄的关上房门,取一根带子,自己吊了起来。老妈子们有事要到房里去,推推房门不开,听了听寂无声息,把纸窗儿戳破一个洞,往里一瞧,吓得魂不附体,大声喊救起来。惊动了阖家人等,前来把房门撞开了。两个粗使老妈子,便端了凳子垫了脚,解将下来,已经是笔直挺硬的了,舌头吐出了半段,眼睛睁得滚圆。傻大爷的姨娘一看道:‘这是不中用的了!’头一个先哭起来。便有家人们,一面去找二爷,一面往二奶奶娘家报信去了。这里幸得一个解事的老妈子道:‘你们快别哭别乱!快来抱着二奶奶,此刻是不能放他躺下的!’便有人来抱住。那老妈子便端一张凳子来,自己坐下,才把二奶奶抱过来道:‘你们扳他的腿,扳的弯过来,好叫他坐下。’于是就有人去扳弯了。这老妈子把自己的波罗盖儿堵住了二奶奶的谷道’一只手便把头发提起,叫人轻轻的代他揉颈脖子,捻喉管;又叫人拈他肩膀;又叫拿管子来吹他两个耳朵。众人手忙脚乱的,搓揉了半天,觉得那舌头慢慢的缩了进去。那老妈子又叫拿个雄鸡来,要鸡冠血灌点到嘴里,这才慢慢的觉着鼻孔里有点气了。正在忙着,二爷回来了;可巧亲家老爷、亲家太太,也一齐进门。二爷嚷着怎样了。亲家太太一跨进来就哭了。那老妈子忙叫:‘别哭,别哭!二爷快别嚷!快来和他度一口气罢!’二爷赶忙过来度气,用尽平生之力,度了两口,只听得二奶奶哼的一声哼了出来。那老妈子道:‘阿弥陀佛!这算有了命了。快点扶他躺下罢。只能灌点开水,姜汤是用不得的。’那亲家太太看见女儿有了命,便叫过一个老妈子来,问那上吊的缘由,不觉心头火起。此时亲家老爷也听明白了,站起来便去找老爷,见了面,就是一把辫子。”正是:好事谁知成恶事,亲家从此变冤家。不知亲家老爷这一把辫子,要拖老爷到那里去,且待下回再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