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
- ▪ 第一回 楔子
- ▪ 第二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
- ▪ 第三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
- ▪ 第四回 吴继之正言规好友 苟观察致敬送嘉宾
- ▪ 第五回 珠宝店巨金骗去 州县官实价开来
- ▪ 第六回 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
- ▪ 第七回 代谋差营兵受殊礼 吃倒帐钱侩大遭殃
- ▪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
- ▪ 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
- ▪ 第十回 老伯母强作周旋话 恶洋奴欺凌同族人
- ▪ 第十一回 纱窗外潜身窥贼迹 房门前瞥眼睹奇形
- ▪ 第十二回 查私货关员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风
- ▪ 第十三回 拟禁烟痛陈快论 睹赃物暗尾佳人
- ▪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穷官自缢 烽烟渺渺兵舰先沈
- ▪ 第十五回 论善士微言议赈捐 见招贴书生谈会党
- ▪ 第十六回 观演水雷书生论战事 接来电信游子忽心惊
- ▪ 第十七回 整归装游子走长途 抵家门慈亲喜无恙
- ▪ 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
- ▪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
- ▪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没母子动身 冷嘲热谑世伯受窘
- ▪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
- ▪ 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
- ▪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
- ▪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
- ▪ 第二十五回 引书义破除迷信 较资财衅起家庭
- ▪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身拿臬使
- ▪ 第二十七回 管神机营王爷撤差 升镇国公小的交运
- ▪ 第二十八回 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
- ▪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
- ▪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
- ▪ 第三十一回 论江湖揭破伪术 小勾留惊遇故人
- ▪ 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
- ▪ 第三十三回 假风雅当筵呈丑态 真义侠拯人出火坑
- ▪ 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
- ▪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
- ▪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
- ▪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
- ▪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
- ▪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
- ▪ 第四十回 披画图即席题词 发电信促归阅卷
- ▪ 第四十一回 破资财穷形极相 感知己沥胆披肝
- ▪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
- ▪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
- ▪ 第四十四回 苟观察被捉归公馆 吴令尹奉委署江都
- ▪ 第四十五回 评骨董门客巧欺蒙 送忤逆县官托访察
- ▪ 第四十六回 翻旧案借券作酬劳 告卖缺县丞难总督
- ▪ 第四十七回 恣儿戏末秩侮上官 忒轻生荐人代抵命
- ▪ 第四十八回 内外吏胥神奸狙猾 风尘妓女豪侠多情
- ▪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
- ▪ 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
- ▪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营候室 乱烘烘连夜出吴淞
- ▪ 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
- ▪ 第五十三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
- ▪ 第五十四回 告冒饷把弟卖把兄 戕委员乃侄陷乃叔
- ▪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军门被逐 设施已毕医士脱逃
- ▪ 第五十六回 施奇计奸夫变凶手 翻新样淫妇建牌坊
- ▪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乡人得奇遇 发狂怒老父责顽儿
- ▪ 第五十八回 陡发财一朝成眷属 狂骚扰遍地索强梁
- ▪ 第五十九回 干儿子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
- ▪ 第六十回 谈官况令尹弃官 乱著书遗名被骂
- ▪ 第六十一回 因赌博入棘闱舞弊 误虚惊制造局班兵
- ▪ 第六十二回 大惊小怪何来强盗潜踪 上张下罗也算商人团体
- ▪ 第六十三回 设骗局财神遭小劫 谋复任臧获托空谈
- ▪ 第六十四回 无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纵非因果恶人到底成空
- ▪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从忽违辩语出温柔
- ▪ 第六十六回 妙转圜行贿买蜚言 猜哑谜当筵宣谑语
- ▪ 第六十七回 论鬼蜮挑灯谈宦海 冒风涛航海走天津
- ▪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戏提大王尾 恣棁威打破小子头
- ▪ 第六十九回 责孝道家庭变态 权寄宿野店行沽
- ▪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说翰苑 周辅成误娶填房
- ▪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妇难 焦侍郎入粤走官场
- ▪ 第七十二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
- ▪ 第七十三回 书院课文不成师弟 家庭变起难为祖孙
- ▪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
- ▪ 第七十五回 巧遮饰贽见运机心 先预防嫖界开新面
- ▪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骗 遭薄幸淑女蒙冤
- ▪ 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入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
- ▪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处有机谋 报恩施沿街夸显耀
- ▪ 第七十九回 论丧礼痛砭陋俗 祝冥寿惹出奇谈
- ▪ 第八十回 贩丫头学政蒙羞 遇马扁富翁中计
- ▪ 第八十一回 真愚昧惨陷官刑 假聪明贻讥外族
- ▪ 第八十二回 紊伦常名分费商量 报涓埃夫妻勤伺候
- ▪ 第八十三回 误联婚家庭闹竟见 施诡计幕客逞机谋
- ▪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环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
- ▪ 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
- ▪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瞒天撒大谎 洞世故透底论人情
- ▪ 第八十七回 遇恶姑淑媛受苦 设密计观察谋差
- ▪ 第八十八回 劝堕节翁姑齐屈膝 谐好事媒妁得甜头
- ▪ 第八十九回 舌剑唇枪难回节烈 忿深怨绝顿改坚贞
- ▪ 第九十回 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结功深葭莩复合
- ▪ 第九十一回 老夫人舌端调反目 赵师母手版误呈词
- ▪ 第九十二回 谋保全拟参僚属 巧运动赶出冤家
- ▪ 第九十三回 调度才高抚台运泥土 被参冤抑观察走津门
- ▪ 第九十四回 图恢复冒当河工差 巧逢迎垄断银元局
- ▪ 第九十五回 苟观察就医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
- ▪ 第九十六回 教供辞巧存体面 写借据别出心裁
- ▪ 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亲族中冒名巧顶替
- ▪ 第九十八回 巧攘夺弟妇作夫人 遇机缘僚属充西席
- ▪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讲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仆从
- ▪ 第一百回 巧机缘一旦得功名 乱巴结几番成笑话
- ▪ 第一百一回 王医生淋漓谈父子 梁顶粪恩爱割夫妻
- ▪ 第一百二回 温月江义让夫人 裘致禄孽遗妇子
- ▪ 第一百三回 亲尝汤药媚倒老爷 婢学夫人难为媳妇
- ▪ 第一百四回 良夫人毒打亲家母 承舅爷巧赚朱博如
- ▪ 第一百五回 巧心计暗地运机谋 真脓包当场写伏辩
- ▪ 第一百六回 符弥轩调虎离山 金秀英迁莺出谷
- ▪ 第一百七回 觑天良不关疏戚 蓦地里忽遇强梁
- ▪ 第一百八回 负屈含冤贤令尹结果 风流云散怪现状收场
“温月江出场之后,回到朋友家里,入到自己老婆房间,自以为这回三场得意,二定可以望中的,正打算拿头场首艺念给老婆听听,以自鸣其得意。谁知一脚才跨进房门口,耳边已听得一声‘栍’!温月江吃了一惊,连忙站住了。抬头一看,只见他夫人站在当路,喝道:‘你是谁?走到我这里来!’月江讶道:‘甚么事?甚么话?’他夫人道:‘吓!这是那里来的?敢是一个疯子?丫头们都到哪里去了?还不给我打出去!’说声未了,早跑出四五个丫头,手里都拿着门闩棒棰,打将出来。温月江只得抱头鼠窜而逃,自去书房歇下。
这书房本是武香楼下榻所在,与上房虽然隔着一个院子,却与他夫人卧室遥遥相对。温月江坐在书桌前面,脸对窗户,从窗户望过去,便是自己夫人的卧室,不觉定着眼睛,出了神,忽然看见武香楼从自己夫人卧室里出来,向外便走。温月江直跳起来,跑到院子外面,把武香楼一把捉住。吓得香楼魂不附体,登时脸色泛青,心里突突兀兀的跳个不住,身子都抖起来。温月江把他一把拖到书房里,捺他坐下,然后在考篮里取出一个护书,在护书里取出一迭场稿来道:‘请教请教看,还可以有望么?’武香楼这才把心放下。定一定神,勉强把他头场文稿看了一遍,不住的击节赞赏道:‘气量宏大,允称元作,这回一定恭喜的了!’月江不觉洋洋得意。又强香楼看了二、三场的稿。香楼此时,心已大放,便乐得同他敷衍,无非是读一篇,赞一篇,读一句,赞一句。及至三场的稿都看完了,月江呵呵大笑道:‘兄弟此时也没有甚么望头,只望在阁下跟前称得一声老前辈就够了!’香楼道:‘不敢当,不敢当!这回一定是恭喜的!’
“从此以后,倒就相安了,不过温、武两个,易地而处罢了。这一科温月江果然中了,连着点了。谁知他偏不争气,才点了翰林,便上了一个甚么折子,激得万岁爷龙颜大怒,把他的翰林革了,他才死心塌地回家乡去。近来听说他又进京来了,不知钻甚么路子,希图开复。人家触动了前事,便诌了一句小说回目,是‘温月江甘心戴绿帽’。这位喜雨翁要对上一句,却对了两天,没有对上。”我道:“这个难题,必要又有个那么一回实事,才诌得上呢。若是单对字面,却是容易的,不过温对凉,月对星,江对海之类就得了。”喜雨亭道:
“无奈没有这件实事,总是难的。”
当下我见伯述不在,谈了几句就走了。回到号里,只见一个人在那里和亮臣说话,不住的嗳声叹气,满脸的愁眉苦目,谈了良久才去。亮臣便对我说道:“所谓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,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。”我问是什么事。亮臣道:“方才这个人,是前任福建侯官县知县裘致禄的妾舅。裘致禄他在福建日子甚久,仗着点官势,无恶不作,历署过好几任繁缺,越弄越红。后来补了缺,调了侯官首县,所刮得的地皮,也不知他多少。后来被新调来的一位闽浙总督,查着他历年的多少劣迹,把他先行撤任,着实参了他一本,请旨革职,归案讯办。这位裘致禄信息灵通,得了风声,便逃走到租界地方去。等到电旨到日,要捉他时,他已是走的无影无踪了。后来访着他在租界,便动了公事,向外国领事要人。他又花言巧语,对外国人说他自己并没有犯事,不过要改革政治,这位总督不喜欢他,所以冤枉参了他的。外国人向来有这么个规矩,凡是犯了国事的,叫做国事犯,别国人有保护之例。据他说所犯的是改革政治,就是国事犯,所以领事就不肯交人。闽浙总督急的了不得,派了委员去辩论,派了一起,又是一起,足足耽误了半年多,好容易才把他要了回来。自然是恼得火上加油,把他重重的定了罪案,查抄家产,发极边充军。当时就把他省城寓所查抄了,又动了电报,咨行他原籍,也把家产抄没了,还要提案问他寄顿之处,裘致禄便供家产尽绝了,然后起解充军。
“这裘致禄有个儿子,名叫豹英,因为家产被抄,无可过活,等他老子起解之后,便悄悄向各处寄顿的人家去商量,取回应用。谁知各人不约而同的,一齐抵赖个干干净净。你道如何抵赖得来?原来裘致禄得了风声时,便将各种家财,分向各相好朋友处寄顿,一一要了收条,藏在身边。因为儿子豹英一向挥霍无度,不敢交给他,他自己逃到租界时,便带了去。等到一边外国人把他交还中国时,他又把那收条,托付他一个朋友,代为收贮。其时他还仗着上下打点,以为顶多定我一个革职查抄罢了。万不料这一次总督大人动了真怒,钱神技穷,竟把他发配极边。他当红的时候,是傲睨一切的,多少同寅,没有一个在他眼里的。因此同寅当中,也没有一个不恨他入骨。此次他犯了事,凡经手办这个案的人,没有一个不拿他当死囚看待的。有时他儿子到监里去看他时,前后左右看守的人,寸步不离,没有一个不是虎视眈眈的。父子两个,要通一句私话都不能够,要传递一封信,更是无从下手。直到他发配登程的那天,豹英去送他,才觑了个便,把几家寄顿的人家说个大略,还不曾说得周全,便被那解差叱喝开了;又忘记了说寄放收条的那个朋友。豹英呢,也是心忙意乱,听了十句倒忘了四五句,所以闹得不清不楚,便分手去了。
“代他存放收条的那个朋友,本是福建著名的一个大光棍,姓单,名叫占光。当日得了收条,点一点数,一共是十三张。每张上都开列着所寄的东西,也有田产房契的,也有银行存据的,也有金珠宝贝的,也有衣服箱笼的,也有字画古董的,估了估价,大约总在七八十万光景。单占光暗想,这厮原来在福建刮的地皮有这许多,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万,还有未曾拿出来的,与及汇回原籍的呢,还许他另有别处寄顿的呢。此刻单占光已经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。等到裘致禄定了充军罪案,见了明文,他便带了收条,径到福州省城,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条人家,挨家去拜望,只说是裘致禄所托,要取回寄顿各件,又拿出收条来照过,大家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。他却是只有这么一句话,说过之后,却不来取。等十三家人家挨次见齐之后,裘致禄的案一天紧似一天,那单占光又拿了收条挨家去取,却都只取回一半,譬如寄顿十万的,他只收回五万,在收条上注了某月某日收回某物字样,底下注了裘致禄名字。然后发出帖子去请客,单请这十三家人。等都到齐了,坐了席,酒过三巡,单占光举起酒杯,敬各人都干了一钟,道:‘列位可知道,裘致禄一案,已是无可挽回的了。当日他跑到租界,兄弟也曾经助他一臂之力,无如他老先生运气不对,以至于有今日之事。想来各位都与他相好,一定是代他扼腕的。’众人听了,莫不齐声叹息。单占光又道:‘兄弟今天又听了一个不好的消息,不知诸位可曾知道?’各人齐说:‘弟等不曾听得有甚消息。’占光道:‘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么信息灵通,所以特请了列位来,商量一个进退。’众人又齐说:‘愿闻大教。’占光道:‘兄弟这两天,代他经手取了些寄顿东西出来,原打算向上下各处打点打点,要翻案的。不料他老先生不慎,等我取了东西,将收条交还他时,却被禁卒看见了,一齐收了去,说是要拿去回上头。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头,是连各位都有不是的,一经吊审起来,各位都是窝家,就是兄弟这两天代他向各位处取了些东西,也要担个不是,所以请了各位来商量个办法。‘众人听了,面面相觑,不知所对。占光又催着道:‘我们此刻,统共一十四个人,真正同舟共命,务求大家想个法子,脱了干系才好。’众人歇了半天无话。占光又再三相促。众人道:‘弟等实无善策,还求阁下代设个法儿,非但阁下自脱干系,就是我等众人,也是十分感激的。’占光道:‘法子呢,是还有一个。幸而那禁卒头儿,兄弟和他认得,一向都还可以说话。为今之计,只有化上两文,把那收条取了回来,是个最高之法。‘众人道:‘如此最好。但不知要化多少?’占光道:‘少呢,我也不能向前途说;多呢,我也不能对众位说。大约你们各位,多则一万一个人,少则八千一个人,是要出的。’众人一听大惊道:‘我们那里来这些钱化?’占光把脸一沈,默默不语。慢慢的说道:‘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,万一有甚么事牵涉到我,只要洋东一出面,就万事都消了。兄弟不过为的是众位,或在官的,或在幕的,一旦牵涉起来,未免不大好看,所以多此一举罢了。各位既然不原谅我兄弟这个苦衷,兄弟也不多管闲事了。’说着,连连冷笑。内中有一个便道:‘承阁下一番美意,弟等并不是不愿早了此事,实系因为代姓裘的寄存这些东西,并无丝毫好处,却无辜被累,凭空要化去一万、八千,未免太不值得,所以在这里踌躇罢了。’占光呵呵大笑道:‘亏你们,亏你们!还当我是坏人,要你们掏腰呢。化了一万、八千,把收条取回来,一个火烧掉了,他来要东西,凭据呢?请教你们各位,是得了便宜?是失了便宜?至于我兄弟,为自己脱干系起见,绝不与诸位计较,办妥这件事之后,酬谢我呢,我也不却;不酬谢我呢,我也不怪,听凭各位就是了。’众人听了,恍然大悟道:‘如此我等悉听占翁分付办理就是了。’占光道:‘办,我只管去办。至于各出多少使费,那是要各位自愿的,兄弟不便强派。’众人听了,又互相商议,有出一万的,有出八千的,有出五六千的,统共凑起来,也有十一万五千了。占光摇头道:‘这点恐怕不够。白费唇舌不要紧,兄弟是在洋东处告了假出来,不能多耽搁的,怕的是耽搁时候。’众人见他这么说,便又商量商量,凑够了十二万银子给他,约定日子过付。他等银子收到了,又请了一天客,把十三张收条取了出来,一一交代清楚,众人便把收条烧了。所以等到豹英去取时,众人乐得赖个干干净净。
“豹英至此,真是走头无路。忽然想起他父亲有一房姨太太,寄住在泉州。那姨太太还生有一个小兄弟,今年也有八岁了。那里须有点财产,不免前去分点来用用。想罢,便径到泉州来,寻着那位姨娘,说明来意。那姨娘道:‘阿弥陀佛!我这里个个月靠的是老爷寄来十两银子过活,此刻有大半年没寄来了,我娘儿两个正愁着没处过活,要投奔大少爷呢。’说着,便抽抽咽咽起来。豹英不觉棱住了。但既来之,则安之,姑且住下再说。姨娘倒也不能撵他,只得由他住下,豹英终日覙琐,总说老人家有多少钱寄顿在这里,姨娘如果不拿出来,我只得到晋江县去告了。姨娘急了,便悄悄的请了自己兄弟来商量,不如把家财各项,暂时寄顿到干妈那里去。”原来这位姨娘,是裘致禄从前署理晋江县的时候所置。及至卸任时,因为家中太太泼恶不过,不敢带回去,便另外置了一所房里,给他居住。又恐怕没有照应,因在任时,有一个在籍翰林杨尧蒿太史,十分交好。这杨尧蒿,本名叫杨尧嵩,因为应童子试时屡试不售,大家都说他名字不利。他有一回小试,就故意把嵩字写成蒿字,果然就此进了学,联捷上去。因为点到翰林那年,已经四十多岁了,就不肯到京供职,只回到家乡,靠着这太史公的头衔,包揽几件词讼,结识两个官府,也就把日子过去了。裘致禄在任时,和他十分相得。交卸之后,这位姨娘,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,因为叫他独住在泉州,放心不下,所以和杨太史商量,把这个姨娘拜在杨太史的姨太太膝下做干女儿。过了三四个月,姨娘便生下个孩子。此时致禄早已晋省去了。这边往来得十分热闹,杨太史又给信与致禄,和他道喜。致禄得了信,又到泉州走了一次,见母子相安,又重新拜托了杨太史照应。所以一向干爹、干妈、干女儿,叫的十分亲热。此时豹英来了,开口告官,闭口告官,姨娘没了主意,便悄悄叫了自己兄弟来,和他商量,不如把紧要东西,先寄顿在干娘那里。就是他告起来,官府来抄,也没得给他抄去。定了主意,便把那房产田契,以及金珠首饰,值钱的东西,放在一个水桶里,上面放了两件旧布衣服,叫一个心腹老妈子,装做到外头洗衣服的样子,堂哉皇哉,拿出了大门,姨娘的兄弟早在外头接应着,跟着那老妈子,看着他进了杨太史的大门,方才走开。
“如此一连三天,把贵重东西都运了出去,连姨娘日常所用的金押发簪子,都除了下来拿去,自己换上一支包金的。恰好豹英这天吃醉了酒,和姨娘大闹。闹到不堪,便仗着点酒意,自然翻箱倒箧起来。搜了半天,除了两件细毛衣服之外,竟没有一样值钱东西。豹英至此,也自索然无味,只得把几件父亲所用的衣服,及姨娘几件细毛衣服要了,动身回省。”这边姨娘等大少爷去了,便亲带了那老妈子去见干妈,仍旧十分亲热。及至问起东西时,杨姨太太不胜惊讶,说是不曾见来。姨娘也大惊,指着老妈子道:‘是我叫他送来的,一共送了三次,难道他交给干爹了?’连忙请了杨太史来问。杨尧蒿道:‘我没看见啊。是几时拿来的?’姨娘道:‘是放在一个水桶里拿来的。杨姨太太笑道:‘这便有了。’连忙叫人在后房取出三个水桶来。姨娘一看,果然是自己家中之物,几件破旧衣服还在那里。连忙把衣服拿开一看,里面是空空洞洞的,那里有什么东西。姨娘不觉目定口呆。老妈子便插嘴道:‘是我第一天送来这个桶,里面两个拜匣,我都亲手拿出来交给姨太太的。我还要带了水桶回去,姨太太说是不必拿去了。你出来时候,那衣服堆在桶口,此刻回去却瘪在桶底,叫人见了反要起疑心,我才把桶丢在这里。第二天送来是一个大手巾包,也是我亲手交给姨太太的。姨太太还说有什要紧东西,赶紧拿来,如果被你家大少爷看见了,就不是你家姨娘的东西了。第三天送来是两个福州漆盒,因为那盒子没有锁,还用手巾包着,也是我亲手点交姨太太的。怎么好赖得掉!’杨太史道:‘住了!这拜匣、手巾包、盒子里,都是些甚么东西?你且说说。’姨娘道:‘一个拜匣里,全是房契田契,其余都是些金珠首饰。’杨太史道:‘吓!你把房契田契,金珠首饰,都交给我了!好好你家的东西,为甚么要交给我呢?’姨娘道:‘因为我家大少爷要来霸占,所以才寄到干爹这里的。’杨太史道:‘那些东西,一股脑儿值多少钱呢?’姨娘道:‘那房产是我们老爷说过的,置了五万银子。那首饰是陆续买来的,一时也算不出来,大约也总在五六万光景。杨太史道:‘你把十多万银子的东西交给我,就不要我一张收条,你就那么放心我!你就那么糊涂!哼,我看你也不是甚么糊涂人!你不要想在这里撒赖!姨娘急的哭起来,又说老妈子干没了。老妈子急的跪在地下,对天叩响头,赌咒,把头都碰破了,流出血来。杨太史索性大骂起来,叫撵。姨娘只得哭了回去,和兄弟商量,只有告官一法。你想一个被参谪戍知县的眷属,和一个现成活着的太史公打官司,那里会打得赢?因此县里、府里、道里、司里,一直告到总督,都不得直。此刻跑到京里来,要到都察院里去告。方才那个人,便是那姨娘的兄弟,裘致禄的妾舅了。莫说告到都察院,只怕等皇帝出来叩阍,都不得直呢!”
正是:莫怪人情多鬼蜮,须知木腐始虫生。不知这回到都察院去控告,得直与否,且待下回再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