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
- ▪ 第一回 楔子
- ▪ 第二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
- ▪ 第三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
- ▪ 第四回 吴继之正言规好友 苟观察致敬送嘉宾
- ▪ 第五回 珠宝店巨金骗去 州县官实价开来
- ▪ 第六回 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
- ▪ 第七回 代谋差营兵受殊礼 吃倒帐钱侩大遭殃
- ▪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
- ▪ 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
- ▪ 第十回 老伯母强作周旋话 恶洋奴欺凌同族人
- ▪ 第十一回 纱窗外潜身窥贼迹 房门前瞥眼睹奇形
- ▪ 第十二回 查私货关员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风
- ▪ 第十三回 拟禁烟痛陈快论 睹赃物暗尾佳人
- ▪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穷官自缢 烽烟渺渺兵舰先沈
- ▪ 第十五回 论善士微言议赈捐 见招贴书生谈会党
- ▪ 第十六回 观演水雷书生论战事 接来电信游子忽心惊
- ▪ 第十七回 整归装游子走长途 抵家门慈亲喜无恙
- ▪ 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
- ▪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
- ▪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没母子动身 冷嘲热谑世伯受窘
- ▪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
- ▪ 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
- ▪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
- ▪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
- ▪ 第二十五回 引书义破除迷信 较资财衅起家庭
- ▪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身拿臬使
- ▪ 第二十七回 管神机营王爷撤差 升镇国公小的交运
- ▪ 第二十八回 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
- ▪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
- ▪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
- ▪ 第三十一回 论江湖揭破伪术 小勾留惊遇故人
- ▪ 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
- ▪ 第三十三回 假风雅当筵呈丑态 真义侠拯人出火坑
- ▪ 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
- ▪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
- ▪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
- ▪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
- ▪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
- ▪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
- ▪ 第四十回 披画图即席题词 发电信促归阅卷
- ▪ 第四十一回 破资财穷形极相 感知己沥胆披肝
- ▪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入文闱童生射猎
- ▪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
- ▪ 第四十四回 苟观察被捉归公馆 吴令尹奉委署江都
- ▪ 第四十五回 评骨董门客巧欺蒙 送忤逆县官托访察
- ▪ 第四十六回 翻旧案借券作酬劳 告卖缺县丞难总督
- ▪ 第四十七回 恣儿戏末秩侮上官 忒轻生荐人代抵命
- ▪ 第四十八回 内外吏胥神奸狙猾 风尘妓女豪侠多情
- ▪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
- ▪ 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
- ▪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营候室 乱烘烘连夜出吴淞
- ▪ 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
- ▪ 第五十三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
- ▪ 第五十四回 告冒饷把弟卖把兄 戕委员乃侄陷乃叔
- ▪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军门被逐 设施已毕医士脱逃
- ▪ 第五十六回 施奇计奸夫变凶手 翻新样淫妇建牌坊
- ▪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乡人得奇遇 发狂怒老父责顽儿
- ▪ 第五十八回 陡发财一朝成眷属 狂骚扰遍地索强梁
- ▪ 第五十九回 干儿子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
- ▪ 第六十回 谈官况令尹弃官 乱著书遗名被骂
- ▪ 第六十一回 因赌博入棘闱舞弊 误虚惊制造局班兵
- ▪ 第六十二回 大惊小怪何来强盗潜踪 上张下罗也算商人团体
- ▪ 第六十三回 设骗局财神遭小劫 谋复任臧获托空谈
- ▪ 第六十四回 无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纵非因果恶人到底成空
- ▪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从忽违辩语出温柔
- ▪ 第六十六回 妙转圜行贿买蜚言 猜哑谜当筵宣谑语
- ▪ 第六十七回 论鬼蜮挑灯谈宦海 冒风涛航海走天津
- ▪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戏提大王尾 恣棁威打破小子头
- ▪ 第六十九回 责孝道家庭变态 权寄宿野店行沽
- ▪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说翰苑 周辅成误娶填房
- ▪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妇难 焦侍郎入粤走官场
- ▪ 第七十二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
- ▪ 第七十三回 书院课文不成师弟 家庭变起难为祖孙
- ▪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
- ▪ 第七十五回 巧遮饰贽见运机心 先预防嫖界开新面
- ▪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骗 遭薄幸淑女蒙冤
- ▪ 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入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
- ▪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处有机谋 报恩施沿街夸显耀
- ▪ 第七十九回 论丧礼痛砭陋俗 祝冥寿惹出奇谈
- ▪ 第八十回 贩丫头学政蒙羞 遇马扁富翁中计
- ▪ 第八十一回 真愚昧惨陷官刑 假聪明贻讥外族
- ▪ 第八十二回 紊伦常名分费商量 报涓埃夫妻勤伺候
- ▪ 第八十三回 误联婚家庭闹竟见 施诡计幕客逞机谋
- ▪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环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
- ▪ 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
- ▪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瞒天撒大谎 洞世故透底论人情
- ▪ 第八十七回 遇恶姑淑媛受苦 设密计观察谋差
- ▪ 第八十八回 劝堕节翁姑齐屈膝 谐好事媒妁得甜头
- ▪ 第八十九回 舌剑唇枪难回节烈 忿深怨绝顿改坚贞
- ▪ 第九十回 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结功深葭莩复合
- ▪ 第九十一回 老夫人舌端调反目 赵师母手版误呈词
- ▪ 第九十二回 谋保全拟参僚属 巧运动赶出冤家
- ▪ 第九十三回 调度才高抚台运泥土 被参冤抑观察走津门
- ▪ 第九十四回 图恢复冒当河工差 巧逢迎垄断银元局
- ▪ 第九十五回 苟观察就医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
- ▪ 第九十六回 教供辞巧存体面 写借据别出心裁
- ▪ 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亲族中冒名巧顶替
- ▪ 第九十八回 巧攘夺弟妇作夫人 遇机缘僚属充西席
- ▪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讲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仆从
- ▪ 第一百回 巧机缘一旦得功名 乱巴结几番成笑话
- ▪ 第一百一回 王医生淋漓谈父子 梁顶粪恩爱割夫妻
- ▪ 第一百二回 温月江义让夫人 裘致禄孽遗妇子
- ▪ 第一百三回 亲尝汤药媚倒老爷 婢学夫人难为媳妇
- ▪ 第一百四回 良夫人毒打亲家母 承舅爷巧赚朱博如
- ▪ 第一百五回 巧心计暗地运机谋 真脓包当场写伏辩
- ▪ 第一百六回 符弥轩调虎离山 金秀英迁莺出谷
- ▪ 第一百七回 觑天良不关疏戚 蓦地里忽遇强梁
- ▪ 第一百八回 负屈含冤贤令尹结果 风流云散怪现状收场
当下拿了电报,回到房里,却没有《电报新编》,只得走出来,向胡乙庚借了来翻,原来是伯母没了,我伯父打来的,叫我即刻去。我母亲道:“隔别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,满打算今番可以见着,谁知等我们到了此地,他却没了!”说着,不觉流下泪来。我道:“本来孩儿动身的时候,伯母就病了。我去辞行,伯母还说恐怕要见不着了,谁知果然应了这句话。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呢,还是怎样呢?但是继之那里,又没见有回信。”婶娘道:“既然有电报叫到你,总是有甚么事要商量的,还是赶着走罢。”母亲也是这么说。我看了一看表,已经四下多钟了,此时天气又短,将近要断黑了,恐怕码头上不便当,遂议定了明天动身,出去知照乙庚。晚饭后,又去看伯述,告诉了他明天要走的话,谈了一会别去。
一宿无话。次日一早,伯述送来几份地图,几种书籍,说是送给我的。又补送我父亲的一份奠仪,我叩谢了,回了母亲。大家收拾行李。到了下午,先发了行李出去,然后众人下船,直到半夜时,船才开行。
一路无话。到了南京,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栈,安顿好众人,我便骑了马,加上几鞭,走到伯父公馆里去,见过伯父,拜过了伯母。伯父便道:“你母亲也来了?”我答道:崐”是。”伯父道:“病好了?”我只顺口答道:“好了。”又问道:“不知伯母是几时过的?”伯父道:“明天就是头七了。躺了下来,我还有个电报打到家里去的,谁知你倒到了上海了。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,所以再打电叫你。此刻耽搁在那里?快接了你母亲来,我有话同你母子商量。”我道:“还有婶婶、姊姊,也都来了。”伯父愕然道:“是那个婶婶、姊姊?”我道:“是三房的婶婶。”伯父道:“他们来做甚么?”我道:“因为姊姊也守了寡了,是侄儿的意思,接了出来,一则他母女两个在家没有可靠的,二则也请来给我母亲做伴。”伯父道:“好没有知识的!在外头作客,好容易么?拉拉扯扯的带了一大堆子人来,我看你将来怎么得了!我满意你母亲到了,可以住在我这里;此刻七拉八扯的,我这里怎么住得下!”我道:“侄儿也有信托继之代租房子,不知租定了没有。”伯父道:“继之那里住得下么?”我道:“并非要住到继之那里,不过托他代租房子。”伯父道:“你先去接了母亲来,我和他商量事情。“我答应了出来,仍旧骑了马,到继之处去。继之不在家,我便进去见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。他两位知道我母亲和婶婶、姊姊都到了,不胜之喜。老太太道:“你接了继之的信没有?他给你找着房子了。起先他找的一处,地方本来很好,是个公馆排场,只是离我这里太远了,我不愿意。难得他知我的意思,索性就在贴隔壁找出一处来。那里本来是人家住着的,不知他怎么和人家商量,贴了几个搬费,叫人家搬了去,我便硬同你们做主,在书房的天井里,开了一个便门通过去,我们就变成一家了。你说好不好?此刻还收拾着呢,我同你去看来。“说罢,扶了丫头便走。继之夫人也是欢喜的了不得,说道:“从此我们家热闹起来了!从前两年我婆婆不肯出来,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,过那没趣的日子,幸得婆婆来了热闹些;不料你老太太又来了,还有婶老太太、姑太太,这回只怕乐得我要发胖了!”一面说,一面跟了他同走。老太太道:“阿弥陀佛!能够你发了胖,我的老命情愿短几年了。你瘦的也太可怜!”继之夫人道:“这么说,媳妇一辈子也不敢胖了!除非我胖了,婆婆看着乐,多长几十年寿,那我就胖起来。”老太太道:“我长命,我长命!你胖给我看!”
一面说着,到了书房,外面果然开了一个便门。大家走过去看,原来一排的三间正屋,两面厢房,西面另有一大间是厨房。老太太便道:“我已经代你们分派定了:你老太太住了东面一间;那西面一间把他打通了厢房,做个套间,你婶太太、姑太太,可以将就住得了;你就屈驾住了东面厢房;当中是个堂屋,我们常要来打吵的;你要会客呢,到我们那边去。要谨慎的,索性把大门关了,走我们那边出进更好。”我便道:“伯母布置得好,多谢费心!我此刻还要出城接家母去。”老太太道:“是呀。房子虽然没有收拾好,我们那边也可以暂时住住。不嫌委屈,我们就同榻也睡两夜了,没有住客栈的道理,叫人家看见笑话,倒象是南京没有一个朋友似的。”我道:“等两天房子弄好了再来罢,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里去,有话商量的。”老太太道:“是呀。你令伯母听说没了,不知是甚么病,怪可怜的。那么你去罢。”我辞了要行,老太太又叫住道:“你慢着。你接了你老太太来时,难道还送出城去?倘使不去时,又丢你婶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栈里,人生路不熟的,又是女流,如何使得!我做了你的主,一起接了来罢。”说罢,叫丫头出去叫了两个家人来,叫他先雇两乘小轿来,叫两个老妈子坐了去,又叫那家人雇了马,跟我出城。我只得依了。
到了客栈,对母亲说知,便收拾起来。我亲自骑了马,跟着轿子,交代两个家人押行李,一时到了,大家行礼厮见。我便要请母亲到伯父家去。老太太道:“你这孩子好没意思!你母亲老远的来了,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,你就死活要拉到那边去!须知到得那边去,见了灵柩,触动了妯娌之情,未免伤心要哭,这是一层;第二层呢,我这里婆媳两个,寂寞的要死了,好容易来了个远客,你就不容我谈谈,就来抢了去么?”我便问母亲怎样。母亲道:“既然这里老太太欢喜留下,你就自己去罢;只说我路上辛苦病了,有话对你说,也是一样的。我明天再过去罢。”
我便径到伯父那里去,只说母亲病了。伯父道:“病了,须不曾死了!我这里死了人,要请来商量一句话也不来,好大的架子!你老子死的时候,为甚么又巴巴的打电报叫我,还带着你运柩回去?此刻我有了事了,你们就摆架子了!”一席话说的我不敢答应。歇了一歇,伯父又道:“你伯母临终的时候,说过要叫你兼祧;我不过要告诉你母亲一声,尽了我的道理,难道还怕他不肯么。你兼祧了过来,将来我身后的东西都是你的;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儿子,你也是个长子了。我将来得了世职,也是你袭的。你赶着去告诉了你母亲,明日来回我的话。”我听一句,答应一句,始终没说话。
等说完了,就退了出来,回到继之公馆里去,只对母亲略略说了兼祧的话,其余一字不提。姊姊笑道:“恭喜你!又多一分家当了。”老太太道:“这是你们家事,你们到了晚上慢慢的细谈。我已经打发人赶出城去叫继之了。今日是我的东,给你们一家接风。我说过从此之后,不许回避,便是你和继之,今日也要围着在一起吃。我才给你老太太说过,你肯做我的干儿子,我也叫继之拜你老太太做干娘。”我道:“我拜老太太做干娘是很好的,只是家母不敢当。”母亲笑道:“他小孩子家也懂得这句话,可见我方刚不是瞎客气了。”我道:“老太太疼我,就同疼我大哥一般,岂但是干儿子,我看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呢。”当时大家说说笑笑,十分热闹。
不一会,已是上灯时候,继之赶回来了,逐一见礼。老太太先拉着我姊姊的手,指着我道:“这是他的姊姊,便是你的妹妹,快来见了。以后不要回避,我才快活;不然,住在一家,闹的躲躲藏藏的呕死人!”继之笑着,见过礼道:“孩儿说一句斗胆的话:母亲这么欢喜,何不把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呢?况且我又没个亲姊姊、亲妹妹。”老太太听说,欢喜的搂着我姊姊道:“姑太太,你肯么?”姊姊道:“老太太既然这么欢喜,怎么又这等叫起女儿来呢?我从没有听见叫女儿做姑太太的。”老太太道:“是,是,这怪我不是。我的小姐,你不要动气,我老糊涂了。”一面又叫摆上酒席来。继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,姊姊抢着也帮帮手。老太太道:“你们都不许动。一个是初来的远客;一个是身子弱得怕人,今日早起还嚷肚子痛。都歇着罢,等丫头们去弄。”一会摆好了,老太太便邀入席。席间又谈起干儿子干娘的事,无非说说笑笑。
饭罢,我和继之同到书房里去。只见我的铺盖,已经开好了。小丫头送出继之的烟袋来,继之叫住道:“你去对太太说,预备出几样东西来,做明日我拜干娘,太太拜干婆婆的礼。”丫头答应着去了我道:“大哥认真还要做么?”继之道:“我们何尝要干这个,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。不过老人家欢喜,我们也应该凑个趣,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,古人斑衣戏彩尚且要做,何况这个呢。论起情义来,何在多此一拜;倘使没了情义的,便亲的便怎么。”这一句话触动了我日间之事,便把两次到我伯父那里的话,一一告诉了继之。继之道:“后来那番话,你对老伯母说了么?”我道:“没有说。”继之道:“以后不说也罢,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见。这兼祧的话,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应了就是。不过开吊和出殡两天,要你应个景儿,没有甚么道理。”我不觉叹道:“这才是彼以伪来,此以伪应呢!”继之道:“这不叫做伪,这是权宜之计。倘使你一定不答应,一时闹起来,又是个笑话。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,不过是为的开吊、出殡两件事,要有个孝子好看点罢了。”又叹道:“我旁观冷眼看去,你们骨肉之间,实在难说!”我道:“可不是吗!我看着有许多朋友讲交情的,拜个把子,比自己亲人好的多着呢。”
继之道:“你说起拜把子,我说个笑话给你听:半个月前,那时候恰好你回去了,这里盐巡道的衙门外面,有一个卖帖子的,席地而坐。面前铺了一大张出卖帖子的诉词,上写着:从某年某月起,识了这么个朋友;那时大家在困难之中,那个朋友要做生意,他怎么为难,借给他本钱,谁知亏折尽了。那朋友又要出门去谋事,缺了盘费,他又怎么为难,借给他盘费,才得动身。因此两个换了帖,说了许多贫贱相为命,富贵毋相忘的话。那朋友一去几年,绝迹不回来,又没有个钱寄回家,他又怎么为难,代他养家。象这么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大套,我也记不了那许多了。后头写的是:那朋友此刻阔了,做了道台,补了实缺了;他穷在家乡,依然如故。屡次写信和那朋友借几个钱,非但不借,连信也不回,因此凑了盘费,来到南京衙门里去拜见;谁知去了七八十次,一次也见不着,可见那朋友嫌他贫穷,不认他是换帖的了。他存了这帖也无用,因此情愿把那帖子拿出来卖几文钱回去。你们有钱的人,尽可买了去,认一位道台是换帖;既是有钱的人,那道台自然也肯认是个换帖朋友云云。末后摊着一张帖子,上面写的姓名、籍贯、生年月日、祖宗三代。你道是谁?就是那一位现任的盐巡道!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?”我道:“后来便怎么了?”继之道:“卖了两天,就不见了。大约那位观察知道了,打发了几个钱,叫他走了。”
我道:“亏他这个法子想得好!”继之道:“他这个有所本的。上海招商局有一个总办,是广东人。他有一个兄弟,很不长进,吃酒,赌钱,吃鸦片烟,嫖,无所不为。屡屡去和他哥哥要钱,又不是要的少,一要就是几百元。要了过来,就不见了他了,在外面糊里糊涂的化完了,却又来了。如此也不知几十次了,他哥哥恨的没法。一天他又来要钱,他哥哥恨极了,给了他一吊铜钱。他却并不嫌少,拿了就走。他拿了去,买上一个炉子,几斤炭,再买几斤山芋,天天早起,跑到金利源栈房门口摆个摊子,卖起煨山芋来。”我道:“想是他改邪归正了?”继之道:“什么改邪归正!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栈房,栈房的人,那个不认得他是总办的兄弟;见他蓬头垢面那副形状,那个不是指前指后的;传扬出去,连那推车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,来来往往,必定对他看看。他哥哥知道了,气的暴跳如雷,叫了他去骂。他反说道:‘我从前嫖赌,你说我不好也罢了;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,又怪我不好,叫我怎样才好呢?’气得他哥哥回答不上来。好容易请了同乡出来调停,许了他多少银,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结据,才把他打发回广东去。你道奇怪不奇怪呢?”我道:“这两件事虽然有点相象,然而负心之人不同。”继之道:“本来善抄蓝本的人,不过套个调罢了。”
我道:“朋友之间,是富贵的负心;骨肉之间,倒是贫穷的无赖。这个只怕是个通例了。”继之道:“倒也差不多。只是近来很有拿交情当儿戏的,我曾见两个换帖的,都是膏粱子弟,有一天闹翻了脸,这个便找出那份帖子来,嗤的撕破了,拿个火烧了,说:你不配同我换帖。”说到这里,母亲打发春兰出来叫我,我就辞了继之走进去。
正是:莲花方灿舌,淘室又传呼。不知进去又有何事,且待下回再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