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水浒全传
- ▪ 引首词曰:
- ▪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
- ▪ 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
- ▪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
- ▪ 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
- ▪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
- ▪ 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
- ▪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
- ▪ 第八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
- ▪ 第九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
- ▪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
- ▪ 第十一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
- ▪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
- ▪ 第十三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
- ▪ 第十四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
- ▪ 第十五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
- ▪ 第十六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
- ▪ 第十七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
- ▪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
- ▪ 第十九回 林冲水寨大訏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
- ▪ 第二十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
- ▪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
- ▪ 第二十二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
- ▪ 第二十三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
- ▪ 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
- ▪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
- ▪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
- ▪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
- ▪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
- ▪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
- ▪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
- ▪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
- ▪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
- ▪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
- ▪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
- ▪ 第三十五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
- ▪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
- ▪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大闹浔阳江
- ▪ 第三十八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
- ▪ 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
- ▪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
- ▪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
- ▪ 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
- ▪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
- ▪ 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
- ▪ 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
- ▪ 第四十六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
- ▪ 第四十七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
- ▪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
- ▪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
- ▪ 第五十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
- ▪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
- ▪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
- ▪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
- ▪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
- ▪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
- ▪ 第五十六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
- ▪ 第五十七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
- ▪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
- ▪ 第五十九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
- ▪ 第六十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
- ▪ 第六十一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
- ▪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
- ▪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
- ▪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
- ▪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
- ▪ 第六十六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
- ▪ 第六十七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
- ▪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
- ▪ 第六十九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
- ▪ 第七十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
- ▪ 第七十一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
- ▪ 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苑 李逵元夜闹东京
- ▪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
- ▪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
- ▪ 第七十五回 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
- ▪ 第七十六回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
- ▪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
- ▪ 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
- ▪ 第七十九回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
- ▪ 第八十回 张顺凿漏海鳅船 宋江三败高太尉
- ▪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
- ▪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买市 宋公明全伙受招安
- ▪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诏破大辽 陈桥驿滴泪斩小卒
- ▪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
- ▪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关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
- ▪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
- 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战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将
- ▪ 第八十八回 颜统军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
- ▪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阵成功 宿太尉颁恩降诏
- ▪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
- ▪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
- ▪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
- ▪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
- ▪ 第九十四回 关胜义降三将 李逵莽陷众人
- ▪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乔道清术败宋兵
- ▪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
- ▪ 第九十七回 陈崙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
- ▪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
- ▪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
- ▪ 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崙宋江同奏捷
- ▪ 第一百一回 谋坟地阴险产逆 蹈春阳妖艳生奸
- ▪ 第一百二回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
- ▪ 第一百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
- ▪ 第一百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
- ▪ 第一百五回 宋公明避暑疗军兵 乔道清回风烧贼寇
- ▪ 第一百六回 书生谈笑却强敌 水军汩没破坚城
- ▪ 第一百七回 宋江大胜纪山军 朱武打破六花阵
- ▪ 第一百八回 乔道清兴雾取城 小旋风藏炮击贼
- ▪ 第一百九回 王庆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
- ▪ 第一百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东京城献俘
- ▪ 第一百十一回 张顺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润州城
- ▪ 第一百十二回 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毗陵郡
- ▪ 第一百十三回 混江龙太湖小结义 宋公明苏州大会垓
- ▪ 第一百十四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
- ▪ 第一百十五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
- ▪ 第一百十六回 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
- ▪ 第一百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
- ▪ 第一百十八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关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
- ▪ 第一百十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
- ▪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
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,直到蓟州府里首告。知府却才升厅,一行人跪下告道:“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,泼翻在地下,看时,却有两个死尸在地下:一个是和尚,一个是头陀,俱各身上无一丝,头陀身边有刀一把。”老子告道:“老汉每日常卖糕糜营生,只是五更出来赶趁。今朝起得早了些个,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,不看下面,一跤绊翻,碗碟都打碎了。只见两个死尸血渌渌的在地上,一时失惊,叫起来,倒被邻舍扯住到官。望相公明镜,可怜见辩察。”知府随即取了供词,行下公文;委当方里甲,带了仵作公人,押了邻舍、王公一干人等,下来检验尸首,明白回报。众人登场看检已了,回州禀复知府: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黎裴如海,旁边头陀,系是寺后胡道。和尚不穿一丝,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。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,只脖项上有勒死痕伤一道。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,惧罪自行勒死。”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,俱各不知情由,知府也没个决断。当案孔目禀道:“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,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,互相杀死,不干王公之事。邻舍都教召保听侯;尸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,放在别处。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。”知府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,不在话下。
蓟州城里有些好事的子弟,做成一调儿,道是:叵耐秃囚无状,做事直恁狂荡。暗约娇娥,要为夫妇,永同鸳帐。怎禁贯恶满盈,玷辱诸多和尚。血泊内横尸里巷,今日赤条条甚么模样。立雪齐腰,投岩喂虎,全不想祖师经上。目莲救母生天,这贼秃为婆娘身丧。后来书会们备知了这件事,拿起笔来,又做了这只《临江仙》词,教唱道:
淫行沙门招杀报,暗中不爽分毫。头陀尸首亦蹊
跷,一丝真不挂,立地吃屠刀。大和尚此时精血丧,
小和尚昨夜风骚。空门里刎颈见相交,拚死争同穴,
残生送两条。
这件事,满城都讲动了。那妇人也惊得呆了,自不敢说,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。杨雄在蓟州府里,有人告道杀死和尚、头陀,心里早瞧了七八分,寻思:“此一事,准是石秀做出来的。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,我今日闲些,且去寻他,问他个真实。”正走过州桥前来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:“哥哥那里去?”杨雄回过头来,见是石秀,便道:“兄弟,我正没寻你处。”石秀道:“哥哥且来我下处,和你说话。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,说道:“哥哥,兄弟不说谎么?”杨雄道:“兄弟,你休怪我。是我一时愚蠢,不是了。酒后失言,反被那婆娘瞒过了,怪兄弟相闹不得。我今特来寻贤弟,负荆请罪。”石秀道:“哥哥,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,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,如何肯做这等之事!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,因此来寻哥哥,有表记教哥哥看。”将过和尚、头陀的衣裳,“尽剥在此。”杨雄看了,心头火起,便道:“兄弟休怪。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,出这口恶气!”石秀笑道:“你又来了!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,如何不知法度?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,如何杀得人?倘或是小弟胡说时,却不错杀了人?”杨雄道:“似此怎生罢休得?”石秀道:“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,教你做个好男子。”杨雄道:“贤弟,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?”石秀道:“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,好生僻静。哥哥到明日,只说道:‘我多时不曾烧香,我今来和大嫂同去。’把那妇人赚将出来,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。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,当头对面,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。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,弃了这妇人,却不是上着?”杨雄道:“兄弟何必说得!你身上清洁,我已知了,都是那妇人谎说。”石秀道:“不然,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。”杨雄道:“既然兄弟如此高见,必然不差。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,你却休要误了。”石秀道:“小弟不来时,所言俱是虚谬。”
杨雄当下别了石秀,离了客店,且去府里办事;至晚回来,并不提起,亦不说甚,只和每日一般。次日天明起来,对那妇人说道:“我昨夜梦见神人叫我,说有旧愿不曾还得。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拄香愿,未曾还得。今日我闲些,要去还了,须和你同去。”那妇人道:“你便自去还了罢,要我去何用?”杨雄道:“这愿心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,必须要和你同去。”那妇人道:“既是恁地,我们早吃些素饭,烧汤沐浴了去。”杨雄道:“我去买香纸,雇轿子。你便洗浴了,梳头插带了等我,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。”杨雄又来客店里,相约石秀:“饭罢便来,兄弟休误。”石秀道:“哥哥你若抬得来时,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。你三个步行上来,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。不要带闲人上来。”杨雄约了石秀,买了纸烛,归来吃了早饭。那妇人不知此事,只顾打扮的齐齐整整。迎儿也插带了。轿夫扛轿子,早在门前伺侯。杨雄道:“泰山看家,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。”潘公道:“多烧香,早去早回。”
那妇人上了轿子,迎儿跟着,杨雄也随在后面。出得东门来,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:“与我抬上翠屏山去,我自多还你些轿钱。”不到两个时辰,早来到翠屏山上。原来这座翠屏山,却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,都是人家的乱坟。上面一望,尽是青草白杨。并无庵舍寺院。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,叫轿夫歇了轿子,拔去葱管,搭起轿帘,叫那妇人出轿来。妇人问道:“却怎地来这山里?”杨雄道:“你只顾且上去。轿夫只在这里等候,不要来,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。”轿夫道:“这个不妨,小人自只在此间伺侯便了。”杨雄引着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,只见石秀坐在上面。那妇人道:“香纸如何不将来?杨雄道:“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。”把妇人一引,引到一处古墓里。石秀便把包裹、腰刀、杆棒,都放在树根前,来道:“嫂嫂拜揖。”那妇人连忙应道:“叔叔怎地也在这里?”一头说,一面肚里吃了一惊。石秀道:“在此专等多时。”杨雄道:“你前日对我说道: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,又将手摸着你胸前,问你有孕也无。今日这里无人,你两个对的明白。”那妇人道:“哎呀,过了的事,只顾说甚么。”石秀睁着眼来道:“嫂嫂,你怎么说?这须不闲话!正要哥哥面前对个明白。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你没事自把馥儿提做甚么?”石秀道:“嫂嫂,你休要硬诤,教你看个证见。”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并头陀的衣服来,撒放地下,道“你认得么?”那妇人看了,飞红了脸,无言可对。石秀飕地掣出腰刀,便与杨雄说道:“此事只问迎儿,便知端的。”
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,喝道:“你这小贱人,快好好实说!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?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?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?实对我说,饶你这条性命,但瞒了一句,先把你剁做肉泥。”迎儿叫道:“官人,不干我事,不要杀我!我说与你。”却把僧房中吃酒,上楼看佛牙,赶他下楼来看潘公酒醒说起,“两个背地里约下,第三日教头陀来化斋饭,叫我取铜钱布施与他。娘子和他约定,但是官人当牢上宿,要我掇香桌儿放在后门外,便是暗号。头陀来看了,却去报知知尚。当晚海黎扮做俗人,带顶头巾入来。五更里只听那头陀来敲木鱼响,高声念佛为号,叫我开后门放他出去。但是和尚来时,瞒我不得,只得对我说了。娘子许我一副钏镯,一套衣裳,我只得随顺了。似此往来,通有数十遭,后来便吃杀了。又与我几件首饰,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,因此不敢说。只此是实,并无虚谬。”
迎儿说罢,石秀便道:“哥哥得知么?这般言语,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。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。”杨雄揪过那妇人来,喝道:“贼贱人!丫头已都招了,便你一些儿休赖,再把实情对我说了,饶了你贱人一条性命。”那妇人说道:“我的不是了。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,饶恕了我一遍!”石秀道:“哥哥含糊不得,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备细缘由。杨雄喝道:“贱人,你快说!”那妇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,从做道场夜里说起,直至往来,一一都说了。石秀道:“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?”那妇人道:“前日他醉了骂我,我见他骂得跷蹊,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。到五更里,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,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,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。”石秀道:“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,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。”杨雄道:“兄弟,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,剥了衣裳,我亲自伏侍他。”石秀便把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。杨雄割两条裙带来。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。石秀也把迎儿的首饰都去了,递过刀来说道:“哥哥,这个小贱人留他的甚么?一发斩草除根。”杨雄应道:“果然,兄弟把刀来,我自动手。”迎儿见头势不好,却待要叫,杨雄手起一刀,挥作两段。那妇人在树上叫道:“叔叔劝一劝!”石秀道:“嫂嫂,哥哥自来伏侍你。”杨雄向前,把刀先斡出舌头,一刀便割了,且教那妇人叫不的。杨雄却指着骂道:“你这贼贱人,我一时间误听不明,险些被你瞒过了!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,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。不如我今日先下手为强。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?我且看一看!”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,取出心肝五脏,挂在松树上。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,却将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。
杨雄道:“兄弟,你且来,和你商量一个长便。如今一个奸夫,一个淫妇,都已杀了,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?”石秀道:“兄弟已寻思下了,自有个所在,请哥哥便行,不可耽迟。”杨雄道:“却是那里去?”石秀道:“哥哥杀了人,兄弟又杀人,不去投梁山泊入伙,却投那里去?杨雄道:“且住。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,如何便肯收录我们?”石秀道:“哥哥差矣。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,结识天下好汉,谁不知道!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,愁甚不收留!”杨雄道:“凡事先难后易,免得后患。我却不合是公人,只恐他疑心,不肯安着我们。”石秀笑道:“他不是押司出身?我教哥哥一发放心。前者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,先在酒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个人,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,一个是锦豹子杨林。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,尚兀自在包里,因此可去投托他。”杨雄道:“既有这条门路,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。”石秀道:“哥哥,你也这般搭缠。倘或入城事发拿住,如何脱身?放着包裹里现有若干钗钏首饰,兄弟又有些银两,再有三五个人也勾用了,何须又去讨。惹起是非来,如何解救?这事少时便发,不可迟滞,我们只好望山后走。”
石秀便背上包裹,拿了杆棒。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,提了朴刀。却待要离古墓,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:“清平世界,荡荡乾坤,把人割了,却去投奔梁山泊入伙。我听得多时了”杨雄、石秀看时,那人纳头便拜。杨雄却认得这人,姓时,名迁,祖贯是高唐州人氏,流落在此;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、跳篱骗马的勾当。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,却是杨雄救了他。人都叫他做鼓上蚤。有诗为证:
骨软身躯健,眉浓眼目鲜。
形容如怪族,行走似飞仙。
夜静穿墙过,更深绕屋悬。
偷营高手客,鼓上蚤时迁。
当时杨雄便问时迁:“你如何在这里?”时迁道:“节级哥哥听禀:小人近日没甚道路,
在这山里掘些古坟,觅两分东西。因见哥哥在此行事,不敢出来冲撞。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。小人如今在此,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,几时是了。跟随的二位哥哥上山去,却不好?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么?”石秀道:“既是好汉中人物,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,那争你一个,若如此说时,我们一同去。”时迁道:“小人却认得小路去。”当下引了杨雄、石秀,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,投梁山泊去了。
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,不见三个下来。分付了,又不敢上去。挨不过了,不免信步寻上山来,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。两个轿夫上去看时,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,以此聒噪。轿夫看了,吃那一惊,慌忙回家报与潘公,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。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,带了仵作行人,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。回复知府,禀道:“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,割在松树边,使女迎儿,杀死在古墓下,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、头陀衣服。”知府听了,想起前日海和尚、头陀的事,备细询问潘公。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,和这石秀出去的缘由,细说了一遍。知府道:“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,那女使、头陀做脚。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,杀死头陀、和尚。杨雄这厮,今日杀了妇人、女使无疑,定是如此。只拿得杨雄、石秀,便知端的。”当即行移文书,出给赏线,捕获杨雄、石秀。其余轿夫人等,各放回听侯。潘公自去买棺木,将尸首殡葬,不在话下。
再说杨雄、石秀、时迁离了蓟州地面,在路夜宿晓行,不则一日,行到郓州地面。过得香林洼,早望见一座高山,不觉天色渐渐晚了。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,三个人行到门首看时,但见:
前临官道,后傍大溪。数百株垂柳当门,一两树
梅花傍屋。荆榛篱落,周回绕定茅茨;芦苇帘栊,前
后遮藏土炕。
右壁厢一行,书写“庭幽暮接五湖宾。”左势下七字,题道“户敞朝迎三岛客”。虽居野店荒村外,亦有高车驷马来。当日黄昏时候,店小二却待关门,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。小二问道:“客人来路远,以此晚了?”时迁道:“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,因此到得晚了。”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,问道:“客人不曾打火么?”时迁道:“我们自理会。”小二道:“今日没有客歇,灶上有两只锅干净,客人自用不妨。”时迁问道:“店里有酒肉卖么?”小二道:“今日早起有些肉,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,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,并无下饭。”时迁道:“也罢,先借五升米来做饭,却理会。”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,就淘了,做起一锅饭来。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。杨雄取出一只钗儿,把与店小二,先回他这瓮酒来吃,明日一发算账。小二哥收了钗儿,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,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。时迁先提一桶汤来,叫杨雄、石秀洗了脚手。一面筛酒来,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。放下四只大碗,斟下酒来吃。
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,问小二哥道:“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?”小二哥应道:“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。”石秀道:“你家主人是甚么样人?”小二道:“客人,你是江湖上走的人,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?前面那座高山,便唤做独龙山。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冈子,便唤做独龙冈,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。这里方圆三十里,却唤做祝家庄。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,称为祝氏三杰。庄前庄后,有五七百人家,都是佃户,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。这里唤作祝家店。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,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。”石秀道:“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?”小二道:“此间离梁山泊不远,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,因此准备下。”石秀道:“与你些银两,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?”小二哥道:“这个却使不得,器械上都编着字号。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。我这主人法度不轻。”石秀笑道:“我自取笑你,你却便慌。且只顾吃酒。”小二道:“小人吃不得了,先去歇了,客人自便宽饮几杯。”小二哥去了。
杨雄、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,只见时迁道:“哥哥要肉吃么?”杨雄道:“店小二说没了肉卖,你又那里得?”时迁嘻嘻的笑着,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。杨雄问道:“那里得来这鸡来?”时迁道:“兄弟却才去后面净手,见这只鸡在笼里,寻思没甚与哥哥吃酒,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。提桶汤去后面,就那里挦得干净,煮得熟了,把来与二位哥哥吃。”杨雄道:“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!”石秀笑道:“还不改本行。”三个笑了一回,把这鸡来手撕开吃了,一面盛饭来吃。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,放心不下,爬将起来,前后去照管;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,却去灶上看时,半锅肥汁。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,不见了鸡,连忙出来问道:“客人,你们好不达道理!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?”时迁道:“见鬼了耶耶!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,何曾见你的鸡!”小二道:“我店里的鸡,却那里去了?”时迁道:“敢被野猫拖了?黄猩子吃了?鹞鹰扑了去?我却怎地得知!”小二道:“我的鸡才在笼里,不是你偷了是谁?”石秀道:“不要争,值几钱,赔了你便罢。”店小二道:“我的是报晓鸡,店内少他不得,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,只要还我鸡!”石秀大怒道:“你诈哄谁!老爷不赔你便怎地?”店小二笑道:“客人,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!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,拿你到庄上,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。”石秀听了,大骂道:“便是梁山泊好汉,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!”杨雄也怒道:“好意还你些钱,不赔你怎地拿我去!”小二叫一声:“有贼!”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,径奔杨雄、石秀来。被石秀手起,一拳一个都打翻了。小二哥正待要叫,被时迁一掌,打肿了脸,作声不得。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。杨雄道:“兄弟,这厮们一定去报人来,我们快吃了饭走罢。”三个当下吃饱了,把包裹分开腰了,穿上麻鞋,跨了腰刀,各人去枪架上拣了一条好朴刀。石秀道:“左右只是左右,不可放过了他。”便去灶前寻了把草,灶里点个火,望里面四下焠着。看那草房被风一煽,刮刮杂杂火起来。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。三个拽开脚步,望大路便走。正是:只为偷儿攘一鸡,从教杰士竞追。梁山水泊兴波浪,祝氏山庄化作泥。
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,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,约有一二百人,发着喊,赶将来。石秀道:“且不要慌,我们且拣小路走。”杨雄道:“且住。一个来杀一个。两个来杀一双。待天色明朗却走。”说犹未了,四下里合拢来。杨雄当先,石秀在后,时迁在中,三个挺着朴刀,来战庄客。那伙人初时不知,轮着枪棒赶来。杨雄手起朴刀,早戳翻了五七个。前面的便走,后面的急待要退,石秀赶入去,又戳翻了六七人。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,都是要性命的,思量不是头,都退了去。三个得一步,赶一步。正走之间,喊声又起,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,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,拖入草窝去了。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,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,却得杨雄眼快,便把朴刀一拨,两把挠钩拨开去了。将朴刀望草里便戳,发声喊,都走了。两个见捉了时迁,怕深入重地,亦无心恋战,顾不得时迁了,只四下里寻路走罢。见远远的火把乱明,小路上又无丛林树木,照得有路便走,一直望东边去了。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,自救了带伤的人去,将时迁背剪绑了,押送祝家庄来。
且说杨雄、石秀走到天明,望见一座村落酒店。石秀道:“哥哥,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,就问路程。”两个便入村店里来,倚了朴刀,对面坐下,叫酒保取些酒来,就做些饭吃。酒保一面铺下菜蔬、案酒,烫将酒来。方欲待吃,只见外面一个大汉奔走入来,生得阔脸方腮,眼鲜耳大,貌丑形粗,穿一领茶褐绸衫,戴一顶万字头巾,系一条白绢搭膊,下面穿一双油膀靴,叫道:“大官人教你们挑担来庄上纳。”店主人连忙应道:“装了担,少刻便送到庄上。”那人分付了,便转身,又说道:“快挑来。”却待出门,正从杨雄、石秀面前过。杨雄却认得他,便叫一声:“小郎,你如何却在这里?不看我一看?”那人回转头来,看了一看,却也认得,便叫道:“恩人如何来到这里?”望着杨雄更拜。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,有分教:三庄盟誓成虚谬,从虎咆哮起祸殃。毕竟杨雄、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