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水浒全传
- ▪ 引首词曰:
- ▪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
- ▪ 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
- ▪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
- ▪ 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
- ▪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
- ▪ 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
- ▪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
- ▪ 第八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
- ▪ 第九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
- ▪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
- ▪ 第十一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
- ▪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
- ▪ 第十三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
- ▪ 第十四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
- ▪ 第十五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
- ▪ 第十六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
- ▪ 第十七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
- ▪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
- ▪ 第十九回 林冲水寨大訏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
- ▪ 第二十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
- ▪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
- ▪ 第二十二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
- ▪ 第二十三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
- ▪ 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
- ▪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
- ▪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
- ▪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
- ▪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
- ▪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
- ▪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
- ▪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
- ▪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
- ▪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
- ▪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
- ▪ 第三十五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
- ▪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
- ▪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大闹浔阳江
- ▪ 第三十八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
- ▪ 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
- ▪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
- ▪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
- ▪ 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
- ▪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
- ▪ 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
- ▪ 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
- ▪ 第四十六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
- ▪ 第四十七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
- ▪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
- ▪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
- ▪ 第五十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
- ▪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
- ▪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
- ▪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
- ▪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
- ▪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
- ▪ 第五十六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
- ▪ 第五十七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
- ▪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
- ▪ 第五十九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
- ▪ 第六十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
- ▪ 第六十一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
- ▪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
- ▪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
- ▪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
- ▪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
- ▪ 第六十六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
- ▪ 第六十七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
- ▪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
- ▪ 第六十九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
- ▪ 第七十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
- ▪ 第七十一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
- ▪ 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苑 李逵元夜闹东京
- ▪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
- ▪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
- ▪ 第七十五回 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
- ▪ 第七十六回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
- ▪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
- ▪ 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
- ▪ 第七十九回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
- ▪ 第八十回 张顺凿漏海鳅船 宋江三败高太尉
- ▪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
- ▪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买市 宋公明全伙受招安
- ▪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诏破大辽 陈桥驿滴泪斩小卒
- ▪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
- ▪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关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
- ▪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
- 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战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将
- ▪ 第八十八回 颜统军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
- ▪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阵成功 宿太尉颁恩降诏
- ▪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
- ▪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
- ▪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
- ▪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
- ▪ 第九十四回 关胜义降三将 李逵莽陷众人
- ▪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乔道清术败宋兵
- ▪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
- ▪ 第九十七回 陈崙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
- ▪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
- ▪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
- ▪ 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崙宋江同奏捷
- ▪ 第一百一回 谋坟地阴险产逆 蹈春阳妖艳生奸
- ▪ 第一百二回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
- ▪ 第一百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
- ▪ 第一百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
- ▪ 第一百五回 宋公明避暑疗军兵 乔道清回风烧贼寇
- ▪ 第一百六回 书生谈笑却强敌 水军汩没破坚城
- ▪ 第一百七回 宋江大胜纪山军 朱武打破六花阵
- ▪ 第一百八回 乔道清兴雾取城 小旋风藏炮击贼
- ▪ 第一百九回 王庆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
- ▪ 第一百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东京城献俘
- ▪ 第一百十一回 张顺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润州城
- ▪ 第一百十二回 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毗陵郡
- ▪ 第一百十三回 混江龙太湖小结义 宋公明苏州大会垓
- ▪ 第一百十四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
- ▪ 第一百十五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
- ▪ 第一百十六回 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
- ▪ 第一百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
- ▪ 第一百十八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关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
- ▪ 第一百十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
- ▪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
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,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。说时迟,那时快,薛霸的棍恰举起来,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,那条铁禅杖飞将来,把这水火棍一隔,丢去九霄云外。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,喝道:“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!”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,穿一领皂布直裰,跨一口戒刀,提起禅杖,轮起来打两个公人。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,认得是鲁智深,林冲连忙叫道:“师兄不可下手!我有话说。”智深听得,收住禅杖。两个公人呆了半晌,动弹不动。林冲道:“非干他两个事,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,要害我性命,他两个怎不依他?你若打杀他两个,也是冤屈。”
鲁智深扯出戒刀,把索子都割断了,便扶起林冲,叫:“兄弟,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,洒家忧得你苦。自从你受官司,俺又无处去救你。打听的你断配沧州,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。却听得人说,监在使臣房内。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:‘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。’以此洒家疑心,放你不下。恐这厮们路上害你,俺特地跟将来。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,洒家也在那里歇。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,把滚汤赚了你脚。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,却被客店里人多,恐防救了。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,越放你不下。你五更里出门时,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,等杀这厮两个撮鸟。他倒来这里害你,正好杀这厮两个。”林冲劝道:“既然师兄救了我;你休害他两个性命。”鲁智深喝道:“你这两个撮鸟!洒家不看兄弟面时,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!且看兄弟面皮,饶你两个性命。”就那里插了戒刀,喝道:“你这两个撮鸟,快搀兄弟,都跟洒家来。”提了禅杖先走。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,只叫:“林教头救俺两个。”依前背上包裹,提了水火棍,扶着林冲,又替他拕了包裹,一同跟出林子来。行得三四里路程,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,四个人来坐下。看那店时,但见:前临驿路,后接溪村。数株桃柳绿阴浓,几处葵榴红影乱。门外森森麻麦,窗前猗猗荷花。轻轻酒旆舞薰风,短短芦帘遮酷日。壁边瓦瓮,白泠泠满贮村醪;架上磁瓶,香喷喷新开社酝。白发田翁亲涤器,红颜村女笑当垆。
当下深、冲、超、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,唤酒保买五七斤肉,打两角酒来吃,回些面来打饼。酒保一面整治,把酒来筛。两个公人道:“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?”智深笑道:“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?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?别人怕他,俺不怕他。洒家若撞着那厮,教他吃三百禅杖。”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。吃了些酒肉,收拾了行李,还了酒钱,出离了村店。林冲问道:“师兄,今投那里去?”鲁智深道:“‘杀人须见血,救人须救彻’。洒家放你不下,直送兄弟到沧州。”两个公人听了,暗暗地道:“苦也!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,转去时怎回话?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。”有诗为证:
最恨奸谋欺白日,独持义气薄黄金。
迢遥不畏千程路,辛苦惟存一片心。
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,要歇便歇,那里敢扭他?好便骂,不好便打。两个公人不敢高声,只怕和尚发作。行了两程,讨了一辆车子,林冲上车将息,三个跟着车子行着。两个公人怀着鬼胎,各自要保性命,只得小心随顺着行。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,将息林冲,那两个公人也吃。遇着客店,早歇晚行,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,谁敢不依他?二人暗商量:“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,明日回去,高太尉必然奈何俺。”薛霸道:“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,唤做鲁智深,想来必是他。回去实说,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,被这和尚救了,一路护送到沧州,因此下手不得。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,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。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。”董超道:“也说的是。”两个暗商量了不题。
话休絮繁。被智深监押不离,行了十七八日,近沧州只有七十里路程,一路去都有人家,再无僻净处了。鲁智深打听得实了,就松林里少歇。智深对林冲道:“兄弟,此去沧州不远了。前路都有人家,别无僻净去处,洒家已打听实了。俺如今和你分手,异日再得相见。”林冲道:“师兄回去,泰山处可说知。防护之恩,不死当以厚报。”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,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:“你两个撮鸟,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,兄弟面上,饶你两个鸟命。如今没多路了,休生歹心。”两个道:“再怎敢?皆是太尉差遣。”接了银子,却待分手,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:“你两个撮鸟的头,硬似这松树么?”二人答道:“小人头是父母皮肉,包着些骨头。”智深轮起禅杖,把松树只一下,打的树有二寸深痕,齐齐折了。喝一声道:“你两个撮鸟,但有歹心,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。”摆着手,提了禅杖,叫声:“兄弟保重。”自回去了。董超、薛霸都吐出舌头来,半晌缩不入去。林冲道:“上下,俺们自去罢。”两个公人道:“好个莽和尚!一下打折了一株树。”林冲道:“这个直得甚么?相国寺一株柳树,连根也拔将出来。”二人只把头来摇,方才得知是实。
三人当下离了松林,行到晌午,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。但见:
古道孤村,路傍酒店。杨柳岸,晓垂锦旆;莲花
荡,风拂青帘。刘伶仰卧画床前,李白醉眠描壁上。
社酝壮农夫之胆,村醪助野叟之容。神仙玉佩曾留下,
卿相金貂也当来。
三个人入酒店里来,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。董、薛二人,半日方才得自在。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,三五个筛酒的酒保,都手忙脚乱,搬东搬西。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,酒保并不来问。林冲等得不耐烦,把桌子敲着说道:“你这店主人好欺客,见我是个犯人,便不来睬着,我须不白吃你的,是甚道理?”主人说道:“你这是原来不知我的好意。”林冲道:“不卖酒肉与我,有甚好意?”店主人道:“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,姓柴名进。此间称为柴大官人,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。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,自陈桥让位,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,谁敢欺负他?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,三五十个养在家中。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:‘如有流配来的犯人,可叫他投我庄上来,我自资助他。’我如今卖酒肉与你,吃得面皮红了,他道你自有盘缠,便不助你。我是好意。”
林冲听了,对两个公人道:“我在东京教军时,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,却原来在这里。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。”董超、薛霸寻思道:“既然如此,有甚亏了我们处?”就便收拾包裹,和林冲问道:“酒店主人,柴大官人庄在何处?我等正要寻他。”店主人道:“只在前面,约有三二里路,大石桥边,转弯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。”
林冲等谢了店主人。三个出门,果然三二里,见座大石桥。过得桥来,一条平坦大路,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。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,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,树阴中一遭粉墙。转弯来到庄前,看时,好个大庄院!但见:
门迎黄道,山接青龙。万枝桃绽武陵溪,千树花
开金谷苑。聚贤堂上,四时有不谢奇花;百卉厅前,
八节赛长春佳景。堂悬敕额金牌,家有誓书铁券。朱
甍碧瓦,掩映着九级高堂;画栋雕梁,真乃是三微精
舍,不是发朝勋戚第,也应前代帝王家。
三个人来到庄上,见那条阔板桥上,坐着四五个庄客,都在那里乘凉。三个人来到桥边,与庄客施礼罢。林冲说道:“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:京师有个犯人,送配牢城,姓林的求见。”庄客齐道:“你没福,若是大官人在家里,有酒食钱财与你,今早出猎去了。”林冲道:“不知几时回来?”庄客道:“说不定,敢怕投东庄去歇,也不见得,许你不得。”林冲道:“如此是我没福,不得相遇,我们去罢。”别了众庄客,和两个人再回旧路,肚里好生愁闷。行了半里多路,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,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。但见:
人人俊丽,个个英雄。数十匹峻马嘶风,两三面
绣旗弄日。粉青毡笠,似倒翻荷叶高擎;绛色红缨,
如烂熳莲花乱插。飞鱼袋内,高插着装金雀画细轻弓;
狮子壶中,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。牵几只赶獐细犬,
擎数对拿兔苍鹰。穿云俊鹘顿绒绦,脱帽锦雕寻护指。
摽枪风利,就鞍边微露寒光;画鼓团囗秈,向马上时
闻响震。辔边拴系,无非天外飞禽;马上擎抬,尽是
山中走兽。好似晋王临紫塞,浑如汉武到长扬。
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,中间捧着一位官人,骑一匹雪白卷毛马。马上那人,生得龙眉凤目,皓齿朱唇,三牙掩口髭须,三十四五年纪。头戴着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,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,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,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。带一张弓,插一壶箭,引领从人,都到庄上来。林冲看了。寻思道:“敢是柴大官人么?”又不敢问他,只自肚里踌躇。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:“这位带枷的是甚人?”林冲慌忙躬身答道:“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,姓林,名冲,为因恶了高太尉,寻事发下开封府,问罪断遣,刺配此沧州。闻得前面酒店里说,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,因此特来相投。不期缘浅,不得相遇。”那官人滚鞍下马,飞近前来,说道:“柴进有失迎迓。”就草地上便拜。林冲连忙答礼。
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,同行到庄上来。那庄客们看见,大开了庄门。柴进直请到厅前,两个叙礼罢。柴进说道:“小可久闻教头大名,不期今日来踏贱地,足称平生渴仰之愿。”林冲答道:“微贱林冲,闻大人贵名,转播海宇,谁人不敬?不想今日因得罪犯,流配来此,得识尊颜,宿生万幸。”柴进再三谦让。林冲坐了客席;董超、薛霸也一带坐了。跟柴进的伴当,各自牵了马,去院后歇息,不在话下。
柴进便唤庄客,叫将酒来。不移时,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,一盘饼,温一壶酒;又一个盘子,托出一斗白米,米上放着十贯钱,都一发将出来。柴进见了道:“村夫不知高下,教头到此。如何恁地轻意?快将进去,先把果盒酒来,随即杀羊相待。快去整治!”林冲起身谢道:“大官人,不必多赐。只此十分够了,感谢不当。柴进道:“休如此说。难得教头到此,岂可轻慢。”庄客不敢违命,先捧出果盒酒来。柴进起身,一面手执三杯。林冲谢了柴进,饮酒罢;两个公人一同饮了。柴进说:“教头请里面少坐。”柴进随即解了弓袋箭壶,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。
柴进当下坐了主席,林冲坐了客席,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。叙说些闲话,江湖上的勾当,不觉红日西沉。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,摆在桌上,抬在各人面前。柴进亲自举杯,把了三巡,坐下叫道:“且将汤来吃。”吃得一道汤,五七杯酒。只见庄客来报道:“教师来也。”柴进道:“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,快抬一张桌来。”林冲起身看时,只见那个教师入来,歪戴着一顶头巾,挺着脯子,来到后堂。林冲寻思道:“庄客称他做教师,必是大官人的师父。”急急躬身唱喏道:“林冲谨参。”那人全不睬着,也不还礼。林冲不敢抬头。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:“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,就请相见。”林冲听了,看着洪教头便拜。那洪教头说道:“休拜,起来。”却不躬身答礼。柴进看了,心中好不快意。林冲拜了两拜,起身让洪教头坐。洪教头亦不相让,便去上首便坐。柴进看了,又不喜欢。林冲只得肩下坐下,两个公人亦就坐了。
洪教头便问道:“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?”柴进道:“这位非比其他的,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。师父如何轻慢?”洪教头道:“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,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,皆道我是枪棒教师,来投庄上,诱些酒食钱米。大官人如何忒认真?”林冲听了,并不做声。柴进说道:“凡人不可易相,休小觑他。”洪教头怪柴进说“休小觑他“,便跳起身来道:“我不信他,他敢和我使一棒看,我便道他是真教头。”柴进大笑道:“也好!也好!林武师,你心下如何?”林冲道:“小人却是不敢。”洪教头心中忖量道:“那人必是不会,心中先怯了。”因此越来惹林冲使棒。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;二者要林冲赢他,灭那厮嘴。柴进道:“且把酒来吃着,待月上来也罢。”
当下又吃过五七杯酒,却早月上来了。照见厅堂里面,如同白日。柴进起身道:“二位教头较量一棒。”林冲自肚里寻思道:“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,不争我一棒打翻了他,须不好看。”柴进见林冲踌躇,便道:“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,此间又无对手。林武师休得要推辞,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。”柴进说这话,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,不肯使出本事来。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,方才放心。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:“来,来,来!和你使一棒看。”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。庄客拿一束棍棒来,放在地下。洪教头先脱了衣裳,拽扎起裙子,掣条棒,使个旗鼓,喝道:“来,来,来!”柴进道:“林武师,请较量一棒。”林冲道:“大官人,休要笑话。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:“师父请教。”洪教头看了,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。林冲拿着棒,使出山东大擂,打将入来。洪教头把棒就地上鞭了一棒,来抢林冲。两个教头就明月地下交手,真个好看。怎见是山东大擂?但见:
山东大擂,河北夹枪。大擂棒是鳅鱼穴内喷来,
夹枪棒是巨蟒窠中窜出。大擂棒似连根拔怪树,夹枪
棒如遍地卷枯藤。两条海内抢珠龙,一对岩前争食虎。
两个教头在明月地下交手,使了四五合棒。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,叫一声:“少歇。”柴进道:“教头如何不使本事?”林冲道:“小人输了。”柴进道:“未见二位较量,怎便是输了?”林冲道:“小人只多这具枷,因此,权当输了。”柴进道:“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。”大笑着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便叫庄客取十两银子,当时将至。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:“小可大胆,相烦二位下顾,权把林教头枷开了,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,都在小可身上。白银十两相送。”董超、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,不敢违他,落得做人情,又得了十两银子,亦不怕他走了。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。柴进大喜道:“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。”
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,肚里平欺他做,提起棒却待要使。柴进叫道:“且住!”叫庄客取出一绽银来,重二十五两。无一时,至面前。柴进乃言:“二位教头比试,非比其他,这绽银子权为利物。若是赢的,便将此银子去。”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,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。洪教头深怪林冲来,又要争这个大银子,又怕输了锐气。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,吐个门户,唤做把火烧天势。林冲想道: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。也横着棒,使个门户,吐个势,唤做拨草寻蛇势。洪教头喝一声:“来,来,来!”便使棒盖将入来。林冲望后一退,洪教头赶入一步,提起棒,又复一棒下来。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,便把棒从地下一跳,洪教头措手不及,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,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,撇了棒,扑地倒了。柴进大喜,叫快将酒来把盏。从人一齐大笑。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。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。洪教头羞颜满面,自投庄外去了。
柴进携住林冲的手,再入后堂饮酒,叫将利物来,送还教师。林冲那里肯受,推托不过,只得收了。正是:
欺人意气总难堪,冷眼旁观也不甘。
请看受伤并折利,方知骄傲是羞惭。
柴进留林冲在庄上,一连住了几日,每日好酒好食相待。又住了五七日,两个公人催促要行。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,又写两封书,分付林冲道:“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,牢城管营、差拨,亦与柴进交厚。可将这两封书去下,必然看觑教头。”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,送与林冲。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。吃了一夜酒。次日天明,吃了早饭,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,林冲依旧带上枷,辞了柴进便行。柴进送出庄门作别,分付道:“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。”林冲谢道:“如何报谢大官人!”两人公人相谢了。
三人取路投沧州来。将及午牌时候,已到沧州城里。虽是个小去处,亦有六街三市。径到州衙里下了公文。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。当下收了林冲,押了回文,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。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,相辞了回东京去,不在话下。
且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,看那牢城营时,但见:
门高墙壮,地阔池深。天玉堂畔,两行细柳绿垂
烟;点视厅前,一簇乔松青泼黛。来往的,尽是咬钉
嚼铁汉;出入的,无非沥血剖肝人。
沧州牢城营内收管林冲,发在单身房里,听候点视。却有那一般的罪人,都来看觑他,对林冲说道:“此间管营、差拨,十分害人,只是要诈人钱物。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,便觑的你好。若是无钱,将你撇在土牢里,求生不生,求死不死。若得了人情,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,只说有病,把来寄下;若不得人情时,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。”林冲道:“众兄长如此指教,且如要使钱,把多少与他?”众人道:“若要使得好时,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,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,十分好了。”
正说之间,只见差拨过来问道:“那个是新来配军?”林冲见问,向前答应道:“小人便是。”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,变了面皮,指着林冲骂道:“你这个贼配军,见我如何不下拜,却来唱喏!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。见我还是大刺剌的。我看这贼配军,满脸都是饿文,一世也不发迹。打不死,拷不杀的顽囚,你这把贼骨头,好歹落在我手里,教你粉骨碎身!少间叫你便见功效。”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,那里敢抬头应答。众人见骂,各自散了。
林冲等他发作过了,去取五两银子,陪着笑脸告道:“差拨哥哥,些小薄礼,休言轻微。”差拨看了道:“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,都在里面?”林冲道:“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,另有十两银子,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。”差拨见了,看着林冲笑道:“林教头,我也闻你的好名字,端的是个好男子!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。虽然目下暂时受苦,久后必然发迹。据你的大名,这表人物,必不是等闲之人,久后必做大官。”林冲笑道:“皆赖差拨照顾。”差拨道:“你只管放心。”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,说道:“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。”差拨道:“既有柴大官人的书,烦恼做甚?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。我一面与你下书,少间管营来点你,要打一百杀威棒时,你便只说你‘一路患病,未曾痊可’。我自来与你支吾,要瞒生人的眼目。”林冲道:“多谢指教。”差拨拿了银子并书,离了单身房,自去了。林冲叹口气道:“‘有钱可以通神’,此语不差。端的有这般的苦处。”原来差拨落下五两银子,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,备说林冲是个好汉。柴大官人有书相荐,在此呈上。已是高太尉陷害,配他到此。又无十分大事。管营道:“况是柴大官人有书,必须要看顾他。”便教唤林冲来见。
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,只见牌头叫道:“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。”林冲听得叫唤,来到厅前。管营道:“你是新到犯人,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:新人配军,须吃一百杀威棒。左右与我驮起来。”林冲告道:“小人于路感冒风寒,未曾痊可,告寄打。”牌头道:“这人现今有病,乞赐怜恕。”管营道:“果是这人症候在身,权且寄下,待病愈可却打。”搓拨道:“现今天王堂看守的,多时满了,可教林冲去替换他。”就厅上押了帖文,差拨领了林冲,单身房里取了行李,来天王堂交替。差拨道:“林教头,我十分周全你。教看天王堂时,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,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。你看别的囚徒,从早起直做到晚,尚不饶他;还有一等无人情的,拨他在土牢里,求生不生,求死不死。”林冲道:“谢得照顾。”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:“烦望哥哥一发周全,开了项上枷更好。”差拨接了银子,便道:“都在我身上。”连忙去禀了管营,就将枷也开了。
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。每日只是烧香扫地,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。那管营、差拨得了贿赂,日久情熟,由他自在,亦不来拘管他。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。那满营内囚徒,亦得林冲救济。
话不絮烦。时遇冬深将近,忽一日,林冲已牌时分,偶出营前闲走。正行之间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:“林教头,如何却在这里?”林冲回头过来看时,见了那人,有分教:林冲火烟堆里,争些断送余生;风雪途中,几被伤残性命。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