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水浒全传
- ▪ 引首词曰:
- ▪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
- ▪ 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
- ▪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
- ▪ 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
- ▪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
- ▪ 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
- ▪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
- ▪ 第八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
- ▪ 第九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
- ▪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
- ▪ 第十一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
- ▪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
- ▪ 第十三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
- ▪ 第十四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
- ▪ 第十五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
- ▪ 第十六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
- ▪ 第十七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
- ▪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
- ▪ 第十九回 林冲水寨大訏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
- ▪ 第二十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
- ▪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
- ▪ 第二十二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
- ▪ 第二十三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
- ▪ 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
- ▪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
- ▪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
- ▪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
- ▪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
- ▪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
- ▪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
- ▪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
- ▪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
- ▪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
- ▪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
- ▪ 第三十五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
- ▪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
- ▪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大闹浔阳江
- ▪ 第三十八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
- ▪ 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
- ▪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
- ▪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
- ▪ 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
- ▪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
- ▪ 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
- ▪ 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
- ▪ 第四十六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
- ▪ 第四十七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
- ▪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
- ▪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
- ▪ 第五十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
- ▪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
- ▪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
- ▪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
- ▪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
- ▪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
- ▪ 第五十六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
- ▪ 第五十七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
- ▪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
- ▪ 第五十九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
- ▪ 第六十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
- ▪ 第六十一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
- ▪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
- ▪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
- ▪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
- ▪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
- ▪ 第六十六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
- ▪ 第六十七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
- ▪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
- ▪ 第六十九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
- ▪ 第七十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
- ▪ 第七十一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
- ▪ 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苑 李逵元夜闹东京
- ▪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
- ▪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
- ▪ 第七十五回 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
- ▪ 第七十六回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
- ▪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
- ▪ 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
- ▪ 第七十九回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
- ▪ 第八十回 张顺凿漏海鳅船 宋江三败高太尉
- ▪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
- ▪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买市 宋公明全伙受招安
- ▪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诏破大辽 陈桥驿滴泪斩小卒
- ▪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
- ▪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关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
- ▪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
- 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战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将
- ▪ 第八十八回 颜统军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
- ▪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阵成功 宿太尉颁恩降诏
- ▪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
- ▪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
- ▪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
- ▪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
- ▪ 第九十四回 关胜义降三将 李逵莽陷众人
- ▪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乔道清术败宋兵
- ▪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
- ▪ 第九十七回 陈崙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
- ▪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
- ▪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
- ▪ 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崙宋江同奏捷
- ▪ 第一百一回 谋坟地阴险产逆 蹈春阳妖艳生奸
- ▪ 第一百二回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
- ▪ 第一百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
- ▪ 第一百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
- ▪ 第一百五回 宋公明避暑疗军兵 乔道清回风烧贼寇
- ▪ 第一百六回 书生谈笑却强敌 水军汩没破坚城
- ▪ 第一百七回 宋江大胜纪山军 朱武打破六花阵
- ▪ 第一百八回 乔道清兴雾取城 小旋风藏炮击贼
- ▪ 第一百九回 王庆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
- ▪ 第一百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东京城献俘
- ▪ 第一百十一回 张顺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润州城
- ▪ 第一百十二回 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毗陵郡
- ▪ 第一百十三回 混江龙太湖小结义 宋公明苏州大会垓
- ▪ 第一百十四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
- ▪ 第一百十五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
- ▪ 第一百十六回 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
- ▪ 第一百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
- ▪ 第一百十八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关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
- ▪ 第一百十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
- ▪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
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:“不是小人心歹,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,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,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。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,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,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?”武松道:“最是兄长好心,顾盼小弟。只是一件却使不得: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,这两个公人,于我分上只是小心,一路上服侍我来。我若害了他,天理也不容我。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,不可害他。”张青道:“都头既然如此仗义,小人便救醒了。”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。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,张青扯住耳朵,灌将下去。没半个时辰,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,看了武松说道:“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?这家甚么好酒!我们又吃不多,便恁地醉了!记着他家,回来再问他买吃。”武松笑将起来,张青、孙二娘也笑,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。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,煮得熟了,整顿杯盘端正。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,放了桌凳坐头。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。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,张青、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,孙二娘坐在横头。两个汉子轮番斟酒,来往搬摆盘馔。张青劝武松饮酒。至晚,取出那两口戒刀来,叫武松看了,果是镔铁打的,非一日之功。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,却是杀人放火的事。武松又说:“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,如此豪杰,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。”两个公人听得,惊得呆了,只是下拜。武松道:“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,终不成有害你之心。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,你休要吃惊,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。你只顾吃酒,明日到孟州时,自有相谢。”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。
次日,武松要行,张青那里肯放,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。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。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,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。武松再辞了要行,张青又置酒送路;取出行李、包裹、缠袋,交还了;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,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。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。再带上行枷,依旧贴了封皮。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,武松作别了,自和公人投孟州来。诗曰:
结义情如兄弟亲,劝言落草尚逡巡。
须知愤杀奸淫者,不作违条犯法人。
未及晌午,早来到城里。直到州衙,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。州尹看了,收了武松,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,不在话下。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。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,看见一座牌额,上书三个大字,写着道:“安平寨。”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,公人自去下文书,讨了收管。不必得说。
武松自到单身房里,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,说道:“好汉,你新到这里,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,取在手头,少刻差拨到来,便可送与他。若吃杀威棒时,也打得轻。若没人情送与他时,端的狼狈!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,特地报你知道。岂不闻‘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’?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,通你得知。”武松道:“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。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。若是他好问我讨时,便送些与他;若是硬问我要时,一文也没。”众囚徒道:“好汉,休说这话。古人道:‘不怕官,只怕管。’‘在人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!’只是小心便好。”
说犹未了,只见一个道:“差拨官人来了。”众人都自散了。武松解了包裹,坐在单身房里,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,问道:“那个是新到囚徒?”武松道:“小人便是。”差拨道、:“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,直须要我开口说。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,阳谷县做都头,只道你晓事,如何这等不达时务!你敢来我这里,猫儿也不吃你打了!”武松道:“你到来发话,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。半文也没!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!金银有些,留了自买酒吃!看你怎地奈何我?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!”那差拨大怒去了。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:“好汉,你和他强了,少间苦也!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,必然害你性命!”武松道:“不怕!随他怎么奈何我,文来文对,武来武对!”正在那里说言未了,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。武松应道:“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,大呼小喝做甚么!”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,带到点视厅前。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。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。管营喝叫除了行枷,说道:“你那囚徒,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,但凡初到配军,须打一百杀威棒。那兜拕的,背将起来!”武松道:“都不要你众人闹动,要打便打,也不要兜拕。我若是躲闪一棒的,不是好汉。从先打过的都不算,从新再打起。我若叫一声,也不是好男子!”两边看的人都笑道:“这痴汉弄死,且看他如何熬!”武松又道:“要打便打毒些,不要人情棒儿,打我不快活!”两下众人都笑起来。
那军汉拿起棍来,却待下手,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:
六尺以上身材,二十四五年纪,白净面皮,三柳
髭须;额头上缚着白手帕,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,
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。
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。只见管营道:“新到囚徒武松,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?”武松道:“我于路不曾害!酒也吃得,肉也吃得,饭也吃得,路也走得。”管营道:“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,我看他面皮才好,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。”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:“你快说病。这是相公将就你,你快只推曾害便了。”武松道:“不曾害,不曾害!打了倒干净!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,寄下倒是钩肠债,几时得了!”两边看的人都笑。管营也笑道:“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,不曾得汗,故出狂言。不要听他,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。”
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。众囚徒都来问道:“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?”武松道:“并不曾有。”众囚徒道:“若没时,寄下这顿棒,不是好意,晚间必然来结果你!”武松道:“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?”众囚徒道:“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,与你吃了,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,把索子捆翻,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,塞住了你七窍,颠倒竖在壁边,不消半个更次,便结果了你性命。这个唤做盆吊。”武松道:“再有怎地安排我?”众人道:“再有一样,也是把你来捆了,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,将来压在你身上;也不消一个更次,便是死的。这个唤土布袋。”武松又问道:“还有甚么法度害我?”众人道:“只是这两件怕人些,其余的也不打紧。”
众人说犹未了,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,问道:“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?”武松答道:“我便是。甚么话说?”那人称道:“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。”武松来看时,一大旋酒,一盘肉,一盘子面,又是一大碗汁。武松寻思道:“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,却来对付我?我且落得吃,却又理会。”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,把肉和面都吃尽了。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。武松坐在房里寻思,自己冷笑道:“看他怎地来对付我!”看看天色晚来,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着一个盒子入来,武松问道:“你又来怎地?”那人道:“叫送晚饭在这里。”摆下几盘菜蔬,又是一大旋酒,一大盘煎肉,一碗鱼羹,一大碗饭。武松见了,暗暗自忖道:“吃了这顿饭食,必然来结果我。且由他,便死也做个饱鬼。落得吃了,却再计较。”那人等武松吃了,收拾碗碟回去了。不多时,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,一个提着浴桶,一个提一个大桶汤来,看着武松道:“请都头洗浴。”武松想道:“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?我也不怕他,且落得洗一洗。”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,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。随即送过浴裙手巾,教武松拭了,穿了衣裳。一个自把残汤倾了。提了浴桶去。一个便把藤簟、纱帐,将来挂起;铺了藤簟,放个凉枕,叫了安置,也回去了。武松把门关上,拴了,自在里面思想道:“这个是甚么意思?随他便了,且看如何。”放倒头便自睡。一夜无事。
天明起来,才开得房门,只见夜来那个人,提着桶洗面汤进来,教武松洗了面,又取了漱口水漱了口;又带个篦头待诏来。替武松篦了头,绾个髻子,裹了巾帻。又是一个人,将个盒子入来,取出菜蔬下饭,一大碗肉汤,一大碗饭。武松想道:“由你走道儿,我且落得吃了。”武松吃罢饭,便是一盏茶。却才茶罢,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:“这里不好安歇,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,搬茶搬饭却便当。”武松道:“这番来了!我且跟他去,看如何?”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,一个引着武松,离了单身房里,来到前面一个去处。推开房门来,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,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。武松来到房里看了,存想道:“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,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?比单身房好生齐整!”鸡鸣狗盗君休笑,曾向函关出孟尝。今日配军为上客,孟州赢得姓名扬。武松坐到日中,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,手里提着一注子酒。将到房中,打开看时,摆下四般果子,一只熟鸡,又有许多蒸卷儿。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,将注子里好酒筛下,请都头吃。武松心里忖道:“毕竟是何如?”到晚又是许多下饭;又请武松洗浴了,乘凉歇息。武松自思道:“众囚徒也是这般说,我也这般想,却是怎地这般请我?”到第三日,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。
武松那日早饭罢,行出寨里闲走。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,担水的,劈柴的,做杂工的,却在晴日头里晒着。正是五六月炎天,那里去躲这热。武松却背叉着手,问道:“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?”众囚徒都笑起来,回说道:“好汉,你自不知,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,便是人间天上了!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?还别有那没人情的,将去锁在大牢里,求生不得生,求死不得死,大铁链锁着,也要过哩!”武松听罢,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,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,有个关眼,是缚竿脚的。好块大石!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,便回房里来,坐地了自存想,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。
话休絮烦。武松自到那房里,住了数日,每日好酒好食,搬来请武松吃,并不见害他的意,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。当日晌午,那人又搬将酒食来。武松忍耐不住,按定盒子问那人道:“你是谁家伴当?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?”那人答道:“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,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。”武松道:“我且问你,你日送的酒食,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?吃了怎地?”那人道:“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。”武松道:“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,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,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?”那人道:“小人如何省得?小管营吩咐道,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。”武松道:“却又作怪!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,却来结果我?这个鸟闷葫芦,教我如何猜得破?这酒食不明,我如何吃得安稳?你只说与我,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?在那里曾和我相会?我便吃他的酒食。”那个人道:“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,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,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。”武松道:“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?”那人道:“正是老管营相公儿子。”武松道:“我待吃杀威棒时,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,因此不打都头。”武松道:“却又跷蹊!我自是清河县人氏,他自是孟州人,自来素不相识,如何这般看觑我?必有个缘故。我且问你,那小管营姓甚名谁?”那人道:“姓施,名恩,使得好拳棒,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。”武松听了,道:“想他必是个好男子。你且去请他出来,和我相见了,这酒食便可吃你的。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,我半点儿也不吃!”那人道:“小管营吩咐小人道,休要说知备细,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。”武松道:“休要胡说!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。”那人害怕,那里肯去。武松焦躁起来,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。
多时,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,看着武松便拜。武松慌忙答礼,说道:“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,自来未曾拜识尊颜。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,今日又每日好酒好食相待,甚是不当;又没半点儿差遣。正是无功受禄,寝食不安。”施恩答道:“小人久闻兄长大名,如雷灌耳,只恨云程阻隔,不能够相见。今日幸得兄长到此,正要拜识威颜,只恨无物款待,因此怀羞,不敢相见。”武松问道:“却才听得伴当所说,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,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甚么?”施恩道:“村仆不省得事,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,却如何造次说得!”武松道:“管营恁地时,却是秀才耍!倒教武松憋破肚皮,闷了怎地过得!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?”施恩道:“既是村仆说出了,小弟只得告诉。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,真男子,有件事欲要相央,除是兄长便行得。只是兄长远路到此,气力有亏,未经完足;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,待兄长气力完足,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。”武松听了,呵呵大笑道:“管营听禀,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,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,也只三拳两脚,便自打死了,何况今日!”施恩道:“而今且未可说。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,待贵体完完备备,那时方敢告诉。”武松道:“只是道我没气力了!既是如此说时,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,约有多少斤重?”施恩道:“敢怕有四五百斤重。”武松道:“我且和你去看一看,武松不知拨得动也不?”施恩道:“请吃罢酒了同去。”武松道:“且去了回来吃未迟。”
两个来到天王堂前,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,都躬身唱喏。武松把石礅略摇一摇,大笑道:“小人真个娇惰了,那里拨得动!”施恩道:“三五百斤石头,如何轻视得他。”武松笑道:“小管营,也信真个拿不起?你众人且躲开,看武松拿一拿。”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,拴在腰里,把那个石墩只一抱,轻轻地抱将起来。双手把石墩只一撇,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。众囚徒见了,尽皆骇然。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,提将起来,望空只一掷,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;武松双手只一接,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。回过身来,看着施恩并众囚徒。武松面上不红,心头不跳,口里不喘。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:“兄长非凡人也!真天神!”众囚徒一齐都拜道:“真神人也!”诗曰:
神力惊人心胆寒,皆因义勇气弥漫。
掀天揭地英雄手,拔石应宜似弄丸。
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。武松道:“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,有甚事使令我去?”施恩道:“且请少坐,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,却得相烦告诉。”武松道:“你要教人干事,不要这等儿女相,颠倒恁地,不是干事的人了!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,武松也替你去干!若是有些谄佞的,非为人也!”
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,才说出这件事来。有分教: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,重施这打虎的威风。正是:双拳起处云雷吼,飞脚来时风雨惊。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