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留东外史
- ▪ 第一章 说源流不肖生哓舌 勾荡妇无赖子销魂
- ▪ 第二章 逢旧友浪子说嫖经 转新居虔婆敲竹杠
- ▪ 第三章 骗中骗虔婆失计 讹传讹学生跳楼
- ▪ 第四章 打醋坛倭奴上当 写情札膀子成功
- ▪ 第五章 肆丑诋妙舌生花 携重资贪狼过海
- ▪ 第六章 多情种拨雨撩云 老骨朵退财呕气
- ▪ 第七章 两首新诗祸生不测 一篇快论功败垂成
- ▪ 第八章 野鸳鸯无端受辱 大马鹿到处挥金
- ▪ 第九章 莽巡查欺人逢辣手 小淫卖无意遇瘟生
- ▪ 第十章 用笔谈虚心惊竹杠 施手段借事做人情
- ▪ 第十一章 弄猢狲饭田町泼醋 捉麻雀警察署谈嫖
- ▪ 第十二章 失良缘伤心丁便毒 发豪兴买醉舞天魔
- ▪ 第十三章 伏魔家风情惊老鸨 销金帐露水结同心
- ▪ 第十四章 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
- ▪ 第十五章 碎石飞刀呈绝技 差神役鬼调佳人
- ▪ 第十六章 开赌局奸谋传弟子 遭毒打援手望同乡
- ▪ 第十七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
- ▪ 第十八章 乘人之危张全捉鳖 执迷不悟罗福抱桥
- ▪ 第十九章 掷果潘安登场逞艳 惊筵焦遂使酒挥毫
- ▪ 第二十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
- ▪ 第二十一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
- ▪ 第二十二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 盈盈不语朱子销魂
- ▪ 第二十三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
- ▪ 第二十四章 朱痴生扬帆航醋海 罗呆子破浪趁情波
- ▪ 第二十五章 吴品厂嗔蜂叱蛱蝶 秦士林打鸭惊鸳鸯
- ▪ 第二十六章 旧梦重温良媒逢蝶使 新居始卜佳朕种兰因
- ▪ 第二十七章 题像初成秾艳句 言情乍结鹭鸶缘
- ▪ 第二十八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
- ▪ 第二十九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
- ▪ 第三十章 蒲幸青衫尤云滞雨 美人黄土碎玉飞花
- ▪ 第三十一章 诗等驴鸣侈谈风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
- ▪ 第三十二章 谈丛容与绮语任溯洄 武库优游剑术争同异
- ▪ 第三十三章 游侠儿一拳破敌 射雕手片语传经
- ▪ 第三十四章 李锦鸡当场出丑 罗呆子泼醋遭擒
- ▪ 第三十五章 争先一着便遇垂青 抗辩数言不能答白
- ▪ 第三十六章 上野馆拒奸捉贼 同乡会演说诛心
- ▪ 第三十七章 旅馆主无端被骗 女学生有意掉包
- ▪ 第三十八章 水月镜花楼台泻影 招蜂惹蝶旅邸斟情
- ▪ 第三十九章 上酒馆倾盖言欢 掼匹头千金买笑
- ▪ 第四十章 一千银币做七日新郎 两朵荷花享三生艳福
- ▪ 第四十一章 惹草黏花胡蕴玉接客 张冠李戴黄文汉补锅
- ▪ 第四十二章 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
- ▪ 第四十三章 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
- ▪ 第四十四章 胡蕴玉大吃广昌和 黄文汉导游博览会
- ▪ 第四十五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
- ▪ 第四十六章 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
- ▪ 第四十七章 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
- ▪ 第四十八章 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
- ▪ 第四十九章 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
- ▪ 第五十章 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
- ▪ 第五十一章 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
- ▪ 第五十二章 掉枪花凭空借债 还钻戒惹起捻酸
- ▪ 第五十三章 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
- ▪ 第五十四章 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
- ▪ 第五十五章 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
- ▪ 第五十六章 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
- ▪ 第五十七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
- ▪ 第五十八章 陆凤娇一气林巨章 王甫察初会柳藤子
- ▪ 第五十九章 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
- ▪ 第六十章 验守贞血荡子开心 开纪念会侨客寻乐
- ▪ 第六十一章 作儿女语一对可怜虫 论国民性许多无耻物
- ▪ 第六十二章 私受胎朋友担惊 硬吊膀淫人入瓮
- ▪ 第六十三章 写名片呆子出风头 争体面乖人办交涉
- ▪ 第六十四章 逞雄辩压倒法学士 觐慈颜乔装女学生
- ▪ 第六十五章 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
- ▪ 第六十六章 娇小姐医院养病 勇少年酒楼买枪
- ▪ 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
- ▪ 第六十八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
- ▪ 第六十九章 真刺客潜身浅草町 好警察乱拿嫌疑犯
- ▪ 第七十章 傻侦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难走横滨
- ▪ 第七十一章 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
- ▪ 第七十二章 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
- ▪ 第七十三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
- ▪ 第七十四章 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
- ▪ 第七十五章 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
- ▪ 第七十六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
- ▪ 第七十七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
- ▪ 第七十八章 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
- ▪ 第七十九章 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
- ▪ 第八十章 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
- ▪ 第八十一章 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
- ▪ 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
- ▪ 第八十三章 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
- ▪ 第八十四章 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
- ▪ 第八十五章 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
- ▪ 第八十六章 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
- ▪ 第八十七章 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
- ▪ 第八十八章 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
- ▪ 第八十九章 看电影戏圆子失踪 读留别书老黄发极
- ▪ 第九十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
话说春子等了几点钟,不见梅子回来。她平生只有这一个女儿,爱如掌上明珠,不曾一日离开左右。今回忽两三月不见,心中正惦记得了不得。从爱知县动身的时候,时时刻刻以为到东京即能见面,谁知等了几点钟,还不见回来。口里虽和黄文汉说话,一个心早在美术学校里乱转,寻找她的爱女。忽然见了梅子回来的情形,不由得心中一阵酸痛,也顾不得黄文汉在旁边坐着,两手把梅子搂住,用脸在梅子遍身亲了一会,眼泪不住的一点一点迸出来。梅子更是伤心呜咽,母女二人相对悲啼了好久。黄文汉劝慰了几句,春子才拭了眼泪,抚摸着梅子问长问短。黄文汉在旁捏着把汗,生怕梅子再提不写信告诉她的话,露出马脚来。幸喜春子都是问了些泛泛不关紧要的话,梅子还答得自然,才把心放下了些儿。此时圆子在厨房,已帮着下女将饭菜弄好,搬出来共食。
晚饭后,黄文汉请春子去帝国剧场看戏。春子推让许久,黄文汉执意要请春子答应去,教梅子也同去,梅子只得应允。春子换了衣服,梅子忽然皱着眉头,说心里作恶,不想去看。黄文汉道:“梅子君不想去,就不去也罢了。和你圆子姐姐在家中玩玩也好。”春子没得话说,便和黄文汉二人去帝国剧场看戏。梅子哪里是心里作恶,不过有几个钟头没见苏仲武了,,想趁这时候去看看。黄文汉和春子走后,便急忙忙的到苏仲武家来。苏仲武正一个人在家中搔爬不着的,如热锅上蚂蚁,见梅子神气如常的来了,异常快活。二人绸缪缱绻,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分,梅子忽然向苏仲武道:“我刚才合眼,并没睡着,仿佛梦到一家鱼店里,买了一对活鲤鱼,都有尺来长,用串子穿着还跳个不了。这梦不知道怎么讲?”苏仲武猜想了一会道:“梦原不足为凭的。但照这意思看来,一对活鲤鱼,恐怕是不久就有好消息来了。相传鲤鱼能传书,尺来长,就作尺书解,也解得过去。总之我看这梦不恶就是了。”梅子见苏仲武解得有理,没得话说。因怕春子看戏回来,便重新穿好衣裙,辞别苏仲武,回黄文汉家来。
到家已十二点钟,圆子接着笑道:“便一日也不能放过,真要算是如胶似漆的了。”梅子红了脸道:“姐姐为什么也打趣起我来了?我妈来这里的情形,他不知道,一个人白在家里着急,怎能不去说给他听?姐姐不应该是这般打趣我。”说时眼眶一红,泪珠如雨点一般落下来。圆子看了,好生不忍,心中懊悔说话太孟浪,连忙握了梅子的手赔笑道:“是我该死,一时说话不留神,使妹妹心中难过。我此刻的心更加难过,妹妹原恕我这一次罢!我说这话,也有个意思在内。因为母亲今日才来,还没有提到这事和她说,不可使她先看出什么破绽来。母亲心性灵敏,若被她看出什么来了,先向我们诘问,我们没有站得地步,有话都难说了,事情不糟了吗?妹妹刚才装病的时候,我便觉得不妥。虽母亲不见得就疑到这样,但是肯留心的见了,也就有些可疑。你平日又不是不欢喜玩耍的,最亲爱的母亲几个月不见,心里便真有些作恶,算不了什么病,也得勉强同去。若真是作恶得厉害,你素来娇养惯了的,你病了,岂肯让母亲独自去看戏?并且母亲也决不会去。还有一层令人可疑的,你已经安排同去,临行时装出病来,只说心里有些作恶,并没说如何难过,也没说要买点什么药吃吃。在有心的看了,就仿佛你是明说出来,我这作恶,也不难过,也不要用药,只要母亲不在这里,便好了似的。我的妹妹,你说是不是?下午我教下女送东西给你,要你就来。下女回了几点钟,左等你也不来,右等你也不来。母亲在客房里着急,我就在厨房里着急。我想将来安排做长久夫妻,何必争此一刻!妹妹,你知道这关系多大!我着起急来,还可以借着进厨房弄食物。黄先生又要陪着母亲说话,又要替你担心。四面八方,都得顾到,他一个人身上的干系最重。他时常和我说,他一生就是好多事,不知受了多少冤枉烦恼。”梅子听了,更伏身痛哭起来。圆子连忙止住道:“此时万不能哭。母亲就要回了,看见了算是什么呢?”梅子真个拭干了眼泪,偏着头思索什么似的。思索了一会,忽然向圆子磕了一个头,抽咽说道:“姐姐夫妇待我的好处,我死也不敢忘记。我没年纪,不懂事,担待我点。将来我们两个人倘得一丝好处,决不忘报答的。”圆子吃惊道:“妹妹说这话,我不敢当。”圆子说到这里,眼眶儿也红了,接着道:“我岂是忍心教我妹妹在我眼前低头的?你误会了我的用意,也不必说了,我们说些别的话,散散心罢。泪眼婆娑的,母亲见了怎讲?”说着,自己用汗巾揩了揩眼,替梅子也揩了。跑到厨房里,烧了两杯茶,端进房来,二人相对无言的共喝。
一杯茶没喝完,春子和黄文汉回来了。圆子迎上去向春子笑道:“我今晚极想陪妈妈去看戏,偏巧妹妹又生起病来,害得我戏没看成,还要我伺候她,直到十一点才好些。我正在这里埋怨她,为什么迟不病早不病,偏在有戏看的时候会病起来?妈说妹妹怎生回我?她说我病我的,又没拖着你在家陪我,谁教你不去看戏的?妈你老人家听,我这样做好不讨好,值得么?”春子笑着进房道:“教我也难评判。帮着她说你吧,你又可以说我溺爱不明;帮着你说她吧,我实在说不出个道理来。确是你热心太过,披蓑衣救父,惹火上身。你不是这般待她,她如何敢在你跟前撒野?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?我还怕你这样热心,越热越会热出不好的来。”说得黄文汉也大笑起来。圆子听春子的话中有刺似的,只笑了笑,也不回答。梅子刚听了圆子一大篇的话,此刻见了她母亲,心中很有些愧悔。年轻没经验的人,于此等时候,何能镇静得如没事人一样?当时仍是低着头,苦着脸,并不起身问春子看戏如何。春子只道她真是恶心,问圆子弄了什么给她吃没有?圆子说道:“她此刻已好多了,快收拾去睡。好生睡一觉,明早起来包管没事。”说着,便拉梅子到隔壁六叠席房里,替她铺好了被卧教她睡。梅子拖住圆子不放,咬着圆子的耳根说道:“我不知道怎么,此刻心中跳个不了,胸口真个痛了起来。好姐姐,你陪着我睡睡罢!我今晚和妈睡,我怕得很。我往日看了我妈的脸,不觉得怎么,此刻看了,不知道怎的那样怕人。”圆子急得轻轻的跺脚道:“你快不要是这样。这不是分明喊出来,教她知道吗?你还是装病,安心睡罢!出了乱子,有我和黄先生两个在这里。”才说完,春子进来了。圆子只作没看见,接着说道:“你越是病了,越是现出个完全的小孩子来。妈今天才到,你偏就病了。你看教妈将来怎好放心!好妹妹,你安心睡罢,不要开口做声了。”圆子一边说,一边扶着梅子睡下,盖好了被。回头见春子站在旁边,笑嘻嘻的望着,圆子忙道:“妹妹的病,我包管明早就好了。”春子谢道:“承夫人的厚爱,这般看承她,真是难得。心里作恶,只怕是受了点寒。小孩子玩心太重,欢喜在外面跑,今晚总是又出去跑了罢?”圆子听了,虽然吃惊,只是不敢露慌的样子,摇摇头道:“寒是受了寒,但不是因在外面跑受的。’妹妹每日除上课而外,并不出去。就是礼拜日,也要高兴,我同去她才去。东京的路她又不熟,并没有人家可走,同学照例往来的很少。今晚她若能出外,岂有不陪妈去看戏的?”春子笑道:“跑是我也知道她没地方跑。她今晚去洗澡没有?”圆子见春子的话问得跷蹊,不敢思索,更生她的疑心,仍摇摇头道:“并没去洗澡。妈以为一定是出外受的风寒吗?”春子道:“我是这般想。又见她换了袜子,因想她不出去,不会换袜子。”好个圆子,心头真灵活。听了春子的话,故意格格的笑了几声道:“妈你老人家哪里晓得,方才你老人家和他看戏去了,妹妹伏在席子上不舒服,我就拿了活计,坐在旁边做。妹妹忽然起来,说想吐。一边说,一边往厨房里走,不提防一脚踏了个茶盘,将茶壶茶碗都覆在脚上,一只袜子,打了个透湿。妹妹哎哟一声,倒把我吓了一跳,因此才把湿袜子换了。此刻外面廊檐底下,不是还挂了双袜子在那里吗?”春子听了,才点头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
梅子在被卧里面听得说换袜子,只吓得浑身乱抖,心中一急,胸口更痛起来。后来虽听得圆子敷衍过去了,只是心想:这事终是不了。我家那么大的产业,又没有兄弟,多久就定议要招女婿,如何肯将我嫁给外国人?我既和他好了这么多日子,于今又受了胎,一旦教我离开他,以后的日月长得很,怎生过法!他们将我母亲骗来,要和我母亲硬说,这岂是做得到的事?总而言之,是我不好,错信了姐姐的话,把持不住,弄到今日受这般苦。更可怜他为我辛辛苦苦的,那么大热天,不在日光避暑,跑到东京来找着黄先生想方设计的。也不知花了多少钱,跑了多少路,和我同住这么久。也不知挨我多少骂,受我多少委屈。我身上的事,哪一件不是他亲手做的?我的衣服,哪早晚不是他和我脱、和我穿的?我要吃什么,他就立刻买来了。那一桩事不如我的意?教我不嫁他,如何舍得?梅子一个人在被卧里只管是这般想,想到伤心之处,禁不住痛哭起来。怕春子听见,又不敢出声,只将一口气咽在喉管里,慢慢的抽。春子另一床睡着,以为梅子睡着了,便不喊她说话。
圆子安置梅子睡了,又替春子铺好了床,说了几句客气话,让春子睡子,回自己房来。见黄文汉正一个人坐在火钵旁边,一手执着旱烟管往嘴边吸,一手拿着本日的新闻纸在那里看,神气也似乎有些不乐。走近前也在火钵旁边坐着。黄文汉见圆子坐下,便放了新闻纸问道:“她们都睡了吗?”圆子点了点头道:“你和她去看戏的时候,看她的神情怎样?”黄文汉道:那却看不出什么来。我看比前番还好像更加亲热些儿。你觉得怎样?”圆子摇头道:“不然。我看她很像已有了点疑心。”黄文汉笑道:“你自己以为可疑,便觉得人家无意也是有意。她自己女儿平日的行为,她岂不知道?任是谁看梅子,也不会疑心有苟且事在她身上。你我的圈套,不待说她是不曾识破的。这种事,教她有了疑心还不得!”圆子将换袜子的事说给黄文汉道:“她若没有疑心,怎的会这样盘问?”黄文汉笑道:“这个虽也算是一种疑心,但不至疑到私情上去。或者她因为这条街上,今晚礼拜六有夜市,恐怕你们出去了。无意中见梅子又换了袜子,她不便说你,只单独的说她。见你说没去玩,便以为是洗澡。总而言之,决不是私情上的疑心就是了。但是我既写信教她来,特意在揭穿这件事,她就疑心,也没要紧。明日得和她开始谈判了。”当晚二人也都安歇。
次早起来,梅子盥漱已毕,仍是闷闷的站在廊檐下,望着院子里几个小盆景出神。春子忽然走近前来,看了看梅子的脸色,惊道:“你做什么,面上这样青一块白一块的?”梅子见问,望着她母亲没得回答。春子慌了,一把抱住问道:“我的儿,你做什么?”梅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。黄文汉、圆子正在厨房里,听得哭声,都跑出来问是怎的?梅子哭了一会,猛然哇的一声呕出两口鲜血来。春子吓得战战兢兢的,向黄文汉道:“这是怎么讲?这是怎么讲?我好端端的人寄在先生这里,怎的会弄到这样?”黄文汉也急得跺脚道:“我难道有意将小姐弄到这样?病苦何人能免?于今惟有赶急诊治的。”圆子连忙拖了一张睡椅扶梅子躺下,叫下女倒了杯温水,给梅子漱口。黄文汉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天生堂请了个医生,诊视了,说:“不要紧,以后好生将养就是。”当下留了两瓶药水,医生去了。
春子用脸就着梅子的额问道:“孩子,你此刻觉得怎样?”梅子叹了口气,摇摇头道:“心里慌急得很。”春子听了,掉过脸揩眼泪,圆子也躲在躺椅背后哭。黄文汉见梅子的脸如金纸一般,张开那发声如乳莺的樱桃小口出气。胸口的衣襟被肺叶震动得在那里一开一合。活生生的一个绝世佳人,不到两天工夫,便成了这种一个可怕的模样,心中也非常伤感。不过男子的眼眶较女子要深许多,眼泪不容易出来,不然,也就泪流满面了。春子揩了眼泪,又挨着脸问她心里想吃什么不想。梅子摇头道:“我想没什么可吃的,不吃也罢了。刚才医生留下的药,拿给我吃。我心里太慌得难过了。”圆子在背后听得,即拿药瓶照格子倒在一个茶杯里,给梅子喝了,觉得心神略定了些儿。圆子拿了张绒毯盖在梅子身上,教她睡一觉。梅子点了点头,慢慢的伸出手来,握了圆子的手,眼睛左右望了一望。见她母亲、黄文汉、下女都在跟前,又叹了口气,将圆子的手放了。圆子教,下女将面包、牛乳端来,三人都无心多吃。春子要梅子喝口牛乳,梅子喝了一口,嫌口里发酸,不喝了。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,黄文汉听声音,知道是苏仲武。梅子早听出来了,拼命的想挣起来坐着,圆子连忙止住她,在她手腕上轻轻捏了一下,教她不要露出形迹来。
黄文汉起身迎出来,果是苏仲武来了。黄文汉对他使了个眼色,引到自己房里,将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。苏仲武听了,痴呆了半晌,问黄文汉道:“这事情怎么办?我先原对你说了,将她母亲请来不妥,你还说不然。于今弄到这样,看你有什么法子!”黄文汉听了,气得说话不出。过了一会,才冷笑了一声道:“我也不知是为着什么,你们两头图快乐,我真犯不着两头受埋怨。她母亲埋怨我还有道理,你也埋怨起我来,就真是笑话了。苏仲武已翻悔自己说话太鲁莽了,心想:若得罪了他,事情更没有希望了,只得作揖赔礼道:“我一时心中急狠了,不留神错怪了你,还得求你原谅。你到底比我年纪长几岁,又是多年的老朋友,优容我些儿罢。我此刻要去看看她,使得么?”黄文汉好事本来出于天性,更不欢喜和人计较这些小处。他是个要强的人,只要人肯在他跟前低头,就是多年的仇恨,也立时冰消瓦解了。当下见苏仲武要去看梅子,即忙摇手止住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!你坐坐回去罢。我相机会,可说的时候才说。于今一冒昧,便送了她的性命。”苏仲武哭丧着脸道:“我不去看看她,心中如何能过得去?她昨夜回这里来,我一个人在家里整整的坐到这时候,还不曾合眼。她平安还好,既是病到这样,我也是个人,就忍心连看也不去看看?”黄文汉道:“不是说你不应该去看。你不想想,她见了你,着急不着急?她于今还能着急吗?到了这种时候,不是忍心不忍心的说法,你听我的不会错。我并不能久陪你了,你去罢,迟一会,我或者到你家里来。”苏仲武哪里舍得走,泪眼汪汪的望了黄文汉道:“你有事只管去干你的,我就坐在这里好么?”黄文汉道:“使是没有什么使不得。不过你守在这里,没有意思,并且也有些不方便,你还是回家的好。感情好不好,凭各人的心就是,哪在这一刻工夫。”苏仲武被黄文汉说得无法,只得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门去了。黄文汉转身回房,春子坐在一旁流泪。圆子站在梅子旁边,用手扶着梅子的臂膊。黄文汉进房,问此刻比服药的时候何如?梅子听见黄文汉进房,勉强回过头来看,见只黄文汉一个人,便问道:“刚才不是他来了吗?”黄文汉吓了一跳,勉强答道:“是苏先生来了。”梅子道:“苏先生就去了么?”梅子说话的声音本低,黄文汉便装作没听见。圆子又在梅子臂膊上捏了一下。只见梅子用牙齿将下嘴唇咬住,闭了眼睛,紧紧的将双眉锁作一块,就好像有很大的痛苦,极力忍受似的,一会儿磨的牙齿喳喳的响。圆子见了这种情形,心里如刀割一般,又没有话劝解。梅子足磨了一分钟的牙,猛然将绒毯一揭,两手握着一对小拳头,不住的在她自己胸口里揉擦。春子走近身问道:“我的儿呀,你心中如何这般难过?我真不料到东京,会看你这样惨状!”春子的话没说完,梅子忽将脖子一伸,一腔鲜血直呛出来,绒毯上席子上,斑斑点点都是鲜血。梅子一连呛了两口,连鼻孔里都喷了出来。圆子见了害怕,扶着梅子的臂膊,只管发抖,春子急得没法,捶胸顿足的痛哭起来。
不知梅子死活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