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留东外史
- ▪ 第一章 说源流不肖生哓舌 勾荡妇无赖子销魂
- ▪ 第二章 逢旧友浪子说嫖经 转新居虔婆敲竹杠
- ▪ 第三章 骗中骗虔婆失计 讹传讹学生跳楼
- ▪ 第四章 打醋坛倭奴上当 写情札膀子成功
- ▪ 第五章 肆丑诋妙舌生花 携重资贪狼过海
- ▪ 第六章 多情种拨雨撩云 老骨朵退财呕气
- ▪ 第七章 两首新诗祸生不测 一篇快论功败垂成
- ▪ 第八章 野鸳鸯无端受辱 大马鹿到处挥金
- ▪ 第九章 莽巡查欺人逢辣手 小淫卖无意遇瘟生
- ▪ 第十章 用笔谈虚心惊竹杠 施手段借事做人情
- ▪ 第十一章 弄猢狲饭田町泼醋 捉麻雀警察署谈嫖
- ▪ 第十二章 失良缘伤心丁便毒 发豪兴买醉舞天魔
- ▪ 第十三章 伏魔家风情惊老鸨 销金帐露水结同心
- ▪ 第十四章 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
- ▪ 第十五章 碎石飞刀呈绝技 差神役鬼调佳人
- ▪ 第十六章 开赌局奸谋传弟子 遭毒打援手望同乡
- ▪ 第十七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
- ▪ 第十八章 乘人之危张全捉鳖 执迷不悟罗福抱桥
- ▪ 第十九章 掷果潘安登场逞艳 惊筵焦遂使酒挥毫
- ▪ 第二十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
- ▪ 第二十一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
- ▪ 第二十二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 盈盈不语朱子销魂
- ▪ 第二十三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
- ▪ 第二十四章 朱痴生扬帆航醋海 罗呆子破浪趁情波
- ▪ 第二十五章 吴品厂嗔蜂叱蛱蝶 秦士林打鸭惊鸳鸯
- ▪ 第二十六章 旧梦重温良媒逢蝶使 新居始卜佳朕种兰因
- ▪ 第二十七章 题像初成秾艳句 言情乍结鹭鸶缘
- ▪ 第二十八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
- ▪ 第二十九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
- ▪ 第三十章 蒲幸青衫尤云滞雨 美人黄土碎玉飞花
- ▪ 第三十一章 诗等驴鸣侈谈风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
- ▪ 第三十二章 谈丛容与绮语任溯洄 武库优游剑术争同异
- ▪ 第三十三章 游侠儿一拳破敌 射雕手片语传经
- ▪ 第三十四章 李锦鸡当场出丑 罗呆子泼醋遭擒
- ▪ 第三十五章 争先一着便遇垂青 抗辩数言不能答白
- ▪ 第三十六章 上野馆拒奸捉贼 同乡会演说诛心
- ▪ 第三十七章 旅馆主无端被骗 女学生有意掉包
- ▪ 第三十八章 水月镜花楼台泻影 招蜂惹蝶旅邸斟情
- ▪ 第三十九章 上酒馆倾盖言欢 掼匹头千金买笑
- ▪ 第四十章 一千银币做七日新郎 两朵荷花享三生艳福
- ▪ 第四十一章 惹草黏花胡蕴玉接客 张冠李戴黄文汉补锅
- ▪ 第四十二章 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
- ▪ 第四十三章 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
- ▪ 第四十四章 胡蕴玉大吃广昌和 黄文汉导游博览会
- ▪ 第四十五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
- ▪ 第四十六章 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
- ▪ 第四十七章 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
- ▪ 第四十八章 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
- ▪ 第四十九章 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
- ▪ 第五十章 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
- ▪ 第五十一章 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
- ▪ 第五十二章 掉枪花凭空借债 还钻戒惹起捻酸
- ▪ 第五十三章 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
- ▪ 第五十四章 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
- ▪ 第五十五章 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
- ▪ 第五十六章 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
- ▪ 第五十七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
- ▪ 第五十八章 陆凤娇一气林巨章 王甫察初会柳藤子
- ▪ 第五十九章 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
- ▪ 第六十章 验守贞血荡子开心 开纪念会侨客寻乐
- ▪ 第六十一章 作儿女语一对可怜虫 论国民性许多无耻物
- ▪ 第六十二章 私受胎朋友担惊 硬吊膀淫人入瓮
- ▪ 第六十三章 写名片呆子出风头 争体面乖人办交涉
- ▪ 第六十四章 逞雄辩压倒法学士 觐慈颜乔装女学生
- ▪ 第六十五章 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
- ▪ 第六十六章 娇小姐医院养病 勇少年酒楼买枪
- ▪ 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
- ▪ 第六十八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
- ▪ 第六十九章 真刺客潜身浅草町 好警察乱拿嫌疑犯
- ▪ 第七十章 傻侦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难走横滨
- ▪ 第七十一章 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
- ▪ 第七十二章 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
- ▪ 第七十三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
- ▪ 第七十四章 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
- ▪ 第七十五章 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
- ▪ 第七十六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
- ▪ 第七十七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
- ▪ 第七十八章 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
- ▪ 第七十九章 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
- ▪ 第八十章 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
- ▪ 第八十一章 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
- ▪ 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
- ▪ 第八十三章 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
- ▪ 第八十四章 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
- ▪ 第八十五章 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
- ▪ 第八十六章 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
- ▪ 第八十七章 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
- ▪ 第八十八章 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
- ▪ 第八十九章 看电影戏圆子失踪 读留别书老黄发极
- ▪ 第九十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
话说苏仲武见胡女士落叶归根的,仍是想交换戒指,心中大是不乐,当下有意无意的答道:“我没有怎么样,不过交换戒指的事,恐怕有些不妥。我曾听说,西洋人约婚,才交换戒指。我和你既非约婚,无端交换戒指……”胡女士不待苏仲武说完,即抢着说道:“罢了,罢了,你的习惯性又来了。西洋人约婚,交换戒指是不错,然只能说有因约婚而交换戒指的。即进一步,也只能说约婚无不交换戒指的。绝对的不能说,交换戒指便是约婚,不是约婚,即不能交换戒指。你这人脑筋太不明晰。我因欢喜你为人还诚实得好,才想和你留个纪念,谁希罕你的戒指吗?不交换罢了。”说时,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道:“十一点半钟了。你那日说做东道,没做成,倒破费了我。今日的东道,只怕要让你做。”苏仲武只要胡女士不缠着要交换戒指,什么事都可以答应,当下连连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。到我家里来了,难道好教你做东吗?你说到哪家馆子去吃好哩?”胡女士道:“就近到中华第一楼去也好。”
苏仲武换了衣服,替胡女士捧了像片,同走到南神保町的中华第一楼酒馆内,拣了间避眼的房间。刚刚坐定,胡女士见门帘缝里,一个少年男子穿着一身极时式的先生洋服,反抄着手,在那里张看自己。胡女士忽然心动,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少年。苏仲武拿着菜单,叫胡女士点菜,胡女士因心中记挂着那少年,教苏仲武随便点几样便了。苏仲武不知就里,只顾让胡女士点。胡女士气不过,接了菜单,一下撕作两半张,倒把苏仲武吓了跳。怔了半晌,见胡女士只低着头想什么似的,以为她必是有心事,便不再说,提起笔,依自己心爱的开了几样。回头拍手叫下女,不提防恰与那少年打个照面。彼此相见,各吃一惊。
少年不是别人,便是醉心梅太郎的王甫察。他因为将江西经理员交卸之后,独住在小石川的大谷馆内。这大谷馆主人有个女儿,名唤安子,芳年一十六岁,生得腰比杨柳还柔,面比桃花更艳。加以性情和顺,言语轻灵,馆主人实指望在她身上发一注儿横财。他那小小旅馆开在一个极僻静的所在,房间又很是破败,照理本不应有客来居住。只因为有这安子做招牌,住的人却很是不少。起先有几个日本人发见了这个所在,盘据在里面。后来被一两个留学生看见了,也搬进来想吃天鹅肉。留学生中一传十十传百,传不到几个月工夫,便满满的挤了一大谷馆的中国人。馆主人因为中国人场面阔绰,每月多开一两元花帐都不在意,绝不像日本人的锱铢计较,心中不由的分出高下来,待日本人便不似从前的周到。每逢日本人拍手叫下女,故意不使下女答应,必等日本人叫到四五次,才教下女有神没气的答应一声,还要故意挨延半晌,安子是绝对不许日本人见面的。日本人讨不着甜头,又受了这种待遇,一个个安身不牢,都搬往别处去了。馆主人高兴,从此便专做中国留学生的生意。王甫察初交卸了经理员,手中除几百元薪水之外,还有连吞带吃的学费,总共有一千数百元之谱。大谷馆二三十个房间,就只一间八叠席的,王甫察便在这间房里住下。他本是个好嫖的人,说得一口好日本话,大谷馆的住客,自然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资格。但是他资格虽好,安子却不容易到手。什么原故呢?只因为馆主人将安子作个奇货,不许一个人上手,便人人都以为有希望。若是谁先有了交情,这些人必吃醋的吃醋,赌气的赌气,都跑了。因此任凭你王甫察再有资格,不过略得安子心中偏向点儿。想要真个销魂,这均势之局不破,也一般的做不到。
这日因他哥子从上海亡命来了,还同了江西的几个亡命客,一块儿在中华第一楼吃酒。王甫察净手上楼,看见了胡女士的后影,却不曾见苏仲武,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国民,收拾得这般鲜艳,便跟在背后,去门帘缝里张望。王甫察的容貌虽不及苏仲武姣好,却也生得圆头方脸,有几分雄壮之气。更兼衣服称身,任是谁望去,也不能不说是个好男儿。所以胡女士见面,便心中动了一动,不由得暗暗喝彩。王甫察见是苏仲武,虽吃了一惊,但是心中甚喜有了进身之阶,连忙揭开门帘,跨进房来,与苏仲武握手。回过身来,和胡女士请教。胡女士早已立起身,伸手给王甫察握,又拿了张名片给王甫察。王甫察看了笑道:“原来是胡先生,我今日有幸了。”随从怀中抽出张有江西经理官衔的名片来,恭恭敬敬放在胡女士面前道:“甫察久闻先生的大名,时自恨没有缘法,不能见面,谁知道今日无意中见了面。若不是甫察仿佛听得这房里有熟人说话的声音,前来窥探,却不又失之交臂了?”胡女士乐不可支的收了名片,让王甫察坐,即望着苏仲武道:“你点了什么菜,给我看。”苏仲武将方才开的菜单递给胡女士。胡女士略望了望,往桌上一撂道:“什么东西,哪是人点的?谁吃!还不叫下女拿菜单宋,再点过。”王甫察慌忙说道:“我已吃饱了,只二位自己吃,用不着多点了。”胡女士笑道:“说哪里话!便胡乱喝杯酒,也得几样菜来下。”说时,下女已来了。苏仲武叫她另拿了纸菜单来,胡女士起身夺在手里,问王甫察道:“你欢喜什么菜?淮杞白鸽好么?”王甫察笑道:“先生欢喜什么便点什么。我实在是已吃饱了,陪先生喝一杯酒使得。”胡女士定要王甫察点,王甫察没法,只得依着胡女士的,拿着铅笔写了“淮杞白鸽”。胡女士还要王甫察点,王甫察再三不肯。胡女士只索罢了。低着头自己写了几样,连纸笔和菜单往苏仲武面前一掷,笑了笑道:“你拣你想吃的,自己去写罢!”苏仲武接着也写了几样。胡女士向王甫察道:“这里没好酒怎了?”苏仲武道:“你要喝什么酒,教帐房去买就是。”胡女士想了一想道:“你去教他去买瓶三星斧头牌的白兰地罢!”苏仲武点点头,匆匆拿着开的菜单,下楼去了。
王甫察正和胡女士谈话,他哥子同几个亡命客算了帐要走,等王甫察不见,只道是醉在哪里了。问下女,才知道是在这房里,都跑过来看。内中有两个亡命客在国内认识胡女士的。王甫察的哥子虽没和胡女士见过面,但是胡女士的大名,久已入在脑筋里。相见之下,自然都有一番应酬手续,少不得握手点头。胡女士让大家就座,他们本都吃饱了要走的,因难却胡女士殷勤招待的盛意,只得都坐下来。苏仲武因图僻静,拣了这个小房间,平常坐五六个人,都觉挤拥。王甫察一行就有八个,加上胡女士,九个人水泄不通的围着桌子坐了。
苏仲武交待了帐房上楼来,进房一看,吓了一跳,只道走错了房间,想回身,已听得胡女士的声音说话,挨身进去。胡女士只顾和座上的人高谈时局,痛骂袁世凯,座上的人也正听得入迷,没一个理会苏仲武。苏仲武呆呆的立了一会,气忿不过,想拿起帽子回去。才从壁上将帽子取在手里,却被胡女士看见了,连忙住了口问道:“你往哪去?”苏仲武道:“去会个朋友。”胡女士笑道:“急什么,和我吃了饭同走不好吗?这房间太小了,坐不下,教下女换一个房间罢!”说着起身,让大家到大房间里来。苏仲武因为自己说了做东道,不便定说要走,只得跟着大家到大房间里,就大圆桌团团坐下。下女安下杯箸,开出白兰地酒。当亡命客的人,十九负着些豪气,以新人物自命,不肯扭扭捏捏的装出斯文样子,酒菜但吃得下的,没有十分推让。胡女士有名的豪饮,今日又高兴,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。当下劝你一杯,敬他一杯。白兰地酒力量虽大,只因为它价值很贵,人人都喝得不舍离口,不觉都有了些醉意。胡女士有了酒,便渐渐的使出她平日那灌夫骂座的雌威来。先从黄克强逃出南京骂起,越骂越人多,后来简直骂这次革命没一个好人,连座上他知道的几个亡命客,都被他搜出劣迹来,骂得狗血淋头。这些人一团高兴来亲热胡女士,不料都扑了一鼻子的灰,一个个乘胡女士不在意,都走了。王甫察也待要走,胡女士悄悄捏了他一把,王甫察会意,仍坐着不动。胡女士醉态矇眬艨耽的,教苏仲武去会帐。这个东道主,做了苏仲武三十多块。会了帐,问胡女士道:“你醉了,叫乘人力车,送你家去好么?”胡女士怒道:“谁醉了!你看见我醉了吗?我家去不家去,有我的自由,用不着你干涉。”回头向王甫察道:“你陪我到一个所在去顽顽。”说了,催王甫察就走,也不顾苏仲武。王甫察匆忙向苏仲武谢了扰,跟着胡女士去了。
苏仲武只气得目瞪口呆,懊恨了一会,忽转念:我何必自寻苦恼?她这种烂淫妇,我本对她没甚情分,我现放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,我不去恋爱,偏怕得罪了她,要和她来周旋?她历来是今日爱上姓张的,便和姓张的睡,明日爱上了姓李的,又和姓李的睡,怎值得我来吃她的醋?我尽在这里发呆做什么?已有十几个钟头不见我那梅子的面了,何不到她那里去看看。心中想着,脚便往楼下走。才走了几步,只见下女在后面喊道:“先生,你忘记了东西。”苏仲武回头看时,乃是胡女士的一包像片。想不替她拿,又觉得不好,没奈何,只得从下女手中接了。回到家中,撂在柜子里面,仍匆匆出来。
到青山一丁目,黄文汉正在家中陪春子闲话。梅子和圆子还在院子中寻蟋蟀。见苏仲武走回廊经过,梅子跑过来悄悄的问道:“明日去学校里参观,你同去么?”苏仲武道:“你去不去?”梅子偏着头寻思了一会道:“我去。”苏仲武道:“你去我为什么不去?”梅子还想说话,圆子在院子中摇手,用嘴努着房子里面。梅子横着眼睛,握着小拳头,向房子里伸了两伸,复跑到圆子跟前去了。苏仲武便走进房来,黄文汉递蒲团让坐,将约了明日去参观学校的话,说给苏仲武听了。春子问苏仲武高兴同去么,苏仲武道:“夫人教我同去,当得奉陪。”黄文汉道:“我们明日去得早,苏君若去,今夜在这里歇宿才好,免得明早来不及。”苏仲武只望有此一句,当下也故意踌躇了一会,才答应了。三人说了些闲话,已是上灯时分,梅子帮着圆子弄好了饭菜,和下女一同搬出来,大家吃了。黄文汉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里,苏仲武将胡女士今日如此这般的话说给黄文汉听。黄文汉点头笑道:“我真个忘记了,不曾问你,和她到底怎么上手的?”苏仲武见问,心中倒有些惭愧,不敢说是八月廿七日吊上的,说是黄文汉到日光去了几日之后,在歌舞伎座看戏吊上的。黄文汉也不追问,但笑道:“你这人,教你上上当也好。那日从教育会出来,我就教你不要去打她的主意。你闻她的名,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女子,十几岁的小女孩,冲到南,撞到北,到处还要出出风头。若讲她的学问,可说得一物不知。连一张邮片,也写不大清楚,全凭着一副脑筋比常人稍为灵敏点儿。她家中又没有三庄田、四栋屋,她这种挥霍的用度,你说她不敲你这种人的竹杠,她吃什么?用什么?她见钱便要,全不论亲疏远近。她几次想敲我的竹杠,没有敲着,倒被我教训了她一顿,她却很感激我。她敲了人家的竹杠,并不瞒人。她对我说桩事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她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之后,因为是吴之瑛电保的,就住在吴芝瑛家中。她平日听吴芝瑛的书名很大,便买了把折扇,请吴芝瑛写。吴芝瑛当时接了,放在一边,说等高兴的时候,替她用心写好,她也不理会。过了两日,她正外面会客回来,打吴芝瑛卧房窗下经过,听得吴芝瑛和她丈夫在里面说话,她便从窗缝里去看。只见吴芝瑛的丈夫正提着笔,俯在案上,凝神静气的在那里写折扇。她认得那把折扇就是自己买的,心想:我教吴芝瑛写,为什么拿给她丈夫写?且看她怎生对我说。当下也不做声,悄悄的退到外面。迟延了一会,约莫扇子已写完了,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进去。只见吴芝瑛笑吟吟的捧着折扇迎出来说道:‘幸不辱命,扇子已写好了,只是差不多费了我一个钟头的精神,比我写金刚经还要吃力。你看时下的书家可能摹拟得出?’她接在手中一看,居然落的是吴芝瑛的款,且字体笔意,和平日所见落吴芝瑛款的一样,忍不住笑道:‘写是写得好,只是我想请你写,并不想请你家先生写。这里虽然落的是你的款,在旁人见了,一般的可宝贵,我却心理上总有些不然。我请你写扇子是做个纪念的意思,字体工拙却不计较。你何时高兴,再请你亲笔替我写一把,这把还放在你这里,我也用它不着。’吴芝瑛见自己的玄虚被她识破,羞得恨无地缝可入,当下胡乱敷衍了两句,仍收了扇子退回自己房中去了。自此吴芝瑛对她,更格外的尊敬。她说她走的时候,吴芝瑛还送了她五百块钱,殷勤求她不要和别人说。”
苏仲武道:“我看这话不足信。吴芝瑛享这大的声名,岂无一些儿实学?并且写一把扇子算得什么,何必也要丈夫捉刀?说那些文章不是她自己做的,倒有些相信。”黄文汉笑道:“做文章可请人捉刀,写字自然也可请人捉刀。虚荣心重的女子什么事不求人替她撑面子?即如母大虫唐群英,连字都认不了几个,她偏会办报,偏会做论说。仿佛记得她有一篇上参议院的书,论女子参政,连宋教仁都奈她不何。你不知道,现在有些人物专喜欢替女子做屏风后的英雄。这也是须眉倒运,只得在脂粉队里称雄,想落得讨些便宜。殊不知这种女子绝没有多大的便宜给人家讨。用得着你的时候,随你教她做什么她都情愿,随你什么要求她都承认。及至用不着你了,她两眼一翻睬也不睬你。当时唐群英报馆里有个书呆子,名字唤作什么郑师道,起初与唐群英文字上结了些姻缘,后来肉体上也有了些结合。那书呆子哪知道这种办法,是她们当女国民的一种外交手段,只道是与自己有了纯粹的爱情。恰好那书呆子年纪虽有了三十来岁,家中却无妻小,唐群英又是个寡妇,更是资格相当,便诚心诚意的向唐群英提出结婚的要求来。唐群英吃了一惊,心想:若和人结了婚,便得受人拘束,行动不得自由,自己一生的幸福,都属人家了。这结婚的事,万万行不得。只是难得书呆子有这种痴情,肯为我竭忠效死,若是一口回绝他,他纵不寻死觅活的和我闹个不休,想再和从前一样,教他写什么他便写什么,只怕是不能够的了。我何苦无端的又失了个外助?不如暂时答应他,到不用他的时候,再托故回绝了他就是。到那时,便不必顾他的死活了。好个唐群英,有智数,当下敷衍得书呆子死心塌地,并私下订了一纸没有证人的婚约。过了一会,书呆子便要结婚,唐群英左右支吾,书呆子却误会了唐群英的意,以为唐群英是不好意思宣布,便瞒着唐群英在《长沙日报》上,登了一条郑师道和唐群英某日举行结婚式的广告。这广告一出,直弄得唐群英叫苦连天,连忙质问郑师道:‘为什么登广告不要求我的同意?我还没和你结婚,你便如此专制,将来结婚之后,还了得!我决不和你这种人结婚了。’那书呆子还认为唐群英是故意撒娇,不许大权旁落。不料唐群英动了真怒,不管三七二十一,带子一群女打手,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直杀奔长沙日报馆来。进门即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取了。打入排字房,排字的工人都慌了手脚,不敢抵敌。母大虫督率这般小英雌,从架上将铅字一盘盘扳下来,哗哗的一阵雨,洒了一地。举起三寸来长的天然足,将字盘都踏得粉碎。四周一看,打完了,翻身打到会客室。一个个举起椅子做天魔舞,不到几秒钟工夫,乒乓乒乓,将一间会客室又打得落花流水。只是母大虫虽然凶勇,无奈上了年纪的人,到底精力不继。接连捣了两处,实在有些气喘气促,不能动弹,便理了理鬓云,揩了揩汗雨,教小英雌抬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,齐打得胜鼓,高唱凯旋歌,一窝蜂回去了。可怜那报馆的经理文木鸡见了这种伤心惨目的情形,只急得捶胸顿足,跑到都督府求都督做主。那都督也只好拿出些自己不心痛的钱,赔偿报馆损失,将就将就的了事。你看她们女国民的威风大不大,手段高不高?”
苏仲武笑道:“这真算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了。后来那书呆子怎样?”黄文汉笑道:“谁知道他?不是因唐群英这一闹,鬼也不知道有什么郑师道。这胡女士也是唐群英一流人物,资格还比唐群英好。第一年纪轻,人物去得;第二言谈好,容易动人。若讲到牢笼男子的功夫,连我多久就佩服她。不知她十几岁小女孩子,怎的便学得这般精到。我看就是上海的名妓,只怕也不能像她这般件件能干。人家都说她是天生的尤物,真是不错。你知道她自十四岁到如今,相好的有了多少?”苏仲武道:“这谁好意思问她?她又怎么肯说?”黄文汉笑道:“你自己不问她罢了,她有什么不肯说。”苏仲武道:“你问过她吗?”黄文汉道:“什么话不曾问过?她还一一的品评比较给我听。我问她是谁破的身子,她说十四岁上在北京,被一个照像馆里的写真师破了。”苏仲武笑道:“怪道她至今欢喜照相。”说得黄文汉也笑了。苏仲武道:“你听她品评比较得怎样?”黄文汉摇头道:“这些事,何必说它!无非是形容尽致罢了。”苏仲武便不再问。
又谈了会别的话,黄文汉忽然想出一事来,叫下女说道:“你去打个电话到马车行,教明早七点钟套一乘棚车、一乘轿车到这里来。”下女答应着去了。圆子过来铺床,给苏仲武、黄文汉安歇。黄文汉用手指着对面房里,问圆子道:“已睡了吗?”圆子摇摇头,向苏仲武低声笑道:“夜间天气冷,仔细着了凉。你们不识忧,不识愁,倒害得我睡在那里,担惊受怕。”说时向着黄文汉道:“你和苏先生是朋友,说不得须替他受些辛苦。我不知贪图着什么,起初原不过一时高兴,闹这个玩意儿耍子,一味虚情假意的哄骗着她们,此刻倒弄得我和她们真有感情了。细想起来,这种办法实在于心有些不忍。此时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,我看不必再瞒哄她们了,直截了当的,我和你出来做媒罢。你我都不是不能说话的,又放着有对她们这番的情意,据我看不会十分决裂。”黄文汉点头道:“就直说,我料也没什么大针子可碰。不过仍得你去先探探春子的口气。若口气松动,须得换一种办法,使她知道梅子与老苏的感情。”圆子道:“这很容易。梅子完全是个小孩子,她并不十分知道什么避忌。只要我不拦阴她,苏先生又故意引逗她一下,便教她当着她母亲说情话,她也是做得到的。”黄文汉道:“且等明日去参观了学校再说。此后事情,不待思索,是很容易办了。”说毕,挥手教圆子过去。圆子出门,忽然“哎呀”的叫了一声,黄文汉和苏仲武都吓了一跳。
不知圆子遇着什么,且俟下章再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