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醒世姻缘传
- ▪ 第一回 晁大舍围场射猎 狐仙姑被箭伤生
- ▪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
- ▪ 第三回 老学究两番托梦 大官人一意投亲
- ▪ 第四回 童山人胁肩谄笑 施珍哥纵欲崩胎
- ▪ 第五回 明府行贿典方州 戏子恃权驱吏部
- ▪ 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纳粟
- ▪ 第七回 老夫人爱子纳娼 大官人弃亲避难
- ▪ 第八回 长舌妾狐媚惑主 昏监生鹘突休妻
- ▪ 第九回 匹妇含冤惟自缢 老鳏报怨狠投词
- ▪ 第十回 恃富监生行贿赂 作威县令受苞苴
- ▪ 第十一回 晁大嫂显魂附话 贪酷吏见鬼生疮
- ▪ 第十二回 李观察巡行收状 褚推官执法翻招
- ▪ 第十三回 理刑厅成招解审 兵巡道允罪批详
- ▪ 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盖福堂 死囚牢大开寿宴
- ▪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
- ▪ 第十六回 义士必全始全终 哲母能知亡知败
- ▪ 第十七回 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
- ▪ 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
- ▪ 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奸匹妇 小鸦儿勇割双头
- ▪ 第二十回 晁大舍回家托梦 徐大尹过路除凶
- ▪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
- ▪ 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悬扁旌贤
- ▪ 第二十三回 绣江县无儇薄俗 明水镇有古淳风
- ▪ 第二十四回 善气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报太平时
- ▪ 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占籍 狄员外店内联姻
- ▪ 第二十六回 作孽众生填恶贯 轻狂物类凿良心
- ▪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
- ▪ 第二十八回 关大帝泥胎显圣 许真君撮土救人
- ▪ 第二十九回 冯夷神受符放水 六甲将按部巡堤
- ▪ 第三十回 计氏托姑求度脱 宝光遇鬼报冤仇
- ▪ 第三十一回 县大夫沿门持钵 守钱虏闭户封财
- ▪ 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
- ▪ 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裩中遗便
- ▪ 第三十四回 狄义士掘金还主 贪乡约婪物消灾
- ▪ 第三十五回 无行生赖墙争馆 明县令理枉伸冤
- ▪ 第三十六回 沈节妇操心守志 晁孝子刲股疗亲
- ▪ 第三十七回 连春元论文择婿 孙兰姬爱俊招郎
- ▪ 第三十八回 连举人拟题入彀 狄学生唾手游庠
- ▪ 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夺其魄 忤逆子孽报于亲
- ▪ 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慕铜尼备说前因
- ▪ 第四十一回 陈哥思妓哭亡师 魏氏出丧作新妇
- ▪ 第四十二回 妖狐假恶鬼行凶 乡约报村农援例
- ▪ 第四十三回 提牢书办火烧监 大辟囚姬蝉脱壳
- ▪ 第四十四回 梦换心方成恶妇 听撒帐早是痴郎
- ▪ 第四十五回 薛素姐酒醉疏防 狄希陈乘机取鼎
- ▪ 第四十六回 徐宗师岁考东昌 邢中丞赐环北部
- ▪ 第四十七回 因诈钱牛栏认犊 为剪恶犀烛降魔
- ▪ 第四十八回 不贤妇逆姑殴婿 护短母吃脚遭拳
- ▪ 第四十九回 小秀才毕姻恋母 老夫人含饴弄孙
- ▪ 第五十回 狄贡士换钱遇旧 臧主簿瞎话欺人
- ▪ 第五十一回 程犯人釜鱼漏网 施囚妇狡兔投罗
- ▪ 第五十二回 名御史旌贤风世 悍妒妇怙恶乖伦
- ▪ 第五十三回 期绝户本妇盗财 逞英雄遭人捆打
- ▪ 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贤主 天爷秋里殛凶人
- ▪ 第五十五回 狄员外饔飨食店 童奶奶怂恿疱人
- ▪ 第五十六回 狄员外纳妾代疱 薛素姐殴夫生气
- ▪ 第五十七回 孤儿将死遇恩人 凶老祷神逢恶报
- ▪ 第五十八回 多心妇属垣着耳 淡嘴汉圈眼游营
- ▪ 第五十九回 孝女于归全四德 悍妻逞毒害双亲
- ▪ 第六十回 相妗子痛打甥妇 薛素姐监禁夫君
- ▪ 第六十一回 狄希陈飞星算命 邓蒲风设计诓财
- ▪ 第六十二回 狄希陈诳语辱身 张茂实信嘲殴妇
- ▪ 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
- ▪ 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忏罪 白姑子造孽渔财
- ▪ 第六十五回 狄生遭打又陪钱 张子报仇兼射利
- ▪ 第六十六回 尖嘴监打还伤臂 狠心赔酒又捱椎
- ▪ 第六十七回 艾回子打脱主顾 陈少潭举荐良医
- ▪ 第六十八回 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监生自控妻驴
- ▪ 第六十九回 招商店素姐投师 蒿里山希陈哭母
- ▪ 第七十回 狠汉贪心遭主逐 贤妻巧嘴脱夫灾
- ▪ 第七十一回 陈太监周全伙计 宋主事逼死商人
- ▪ 第七十二回 狄员外自造生坟 薛素姐伙游远庙
- ▪ 第七十三回 众妇女合群上庙 诸恶少结党拦桥
- ▪ 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准歪状 悍婆娘捏念活经
- ▪ 第七十五回 狄希陈奉文赴监 薛素姐咒骂饯行
- ▪ 第七十六回 狄希陈两头娶大 薛素姐独股吞财
- ▪ 第七十七回 馋小厮争嘴唆人 风老婆撒极上吊
- ▪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捱打
- ▪ 第七十九回 希陈误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
- ▪ 第八十回 童寄姐报冤前世 小珍珠偿命今生
- ▪ 第八十一回 两公差愤抱不平 狄希陈代投诉状
- ▪ 第八十二回 童寄姐丧婢经官 刘振白失银走妾
- ▪ 第八十三回 费三千援纳中书 降一级调出外用
- ▪ 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骆舅舅举荐幕宾
- ▪ 第八十五回 狄经历脱身赴任 薛素姐被赚留家
- ▪ 第八十六回 吕厨子回家学舌 薛素姐沿路赶船
- ▪ 第八十七回 童寄姐撒泼投河 权奶奶争风吃醋
- ▪ 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
- ▪ 第八十九回 薛素姐谤夫造反 顾大嫂代众降魔
- ▪ 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
- ▪ 第九十一回 狄经司受制嬖妾 吴推府考察属官
- ▪ 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
- ▪ 第九十三回 晁孝子两口焚修 峄山神三番显圣
- ▪ 第九十四回 薛素姐万里亲征 狄希陈一惊致病
- ▪ 第九十五回 素姐泄数年积恨 希陈捱六百沉椎
- ▪ 第九十六回 两道婆骗去人财 众衙役夺回官物
- ▪ 第九十七回 狄经历惹火烧身 周相公醍醐灌顶
- ▪ 第九十八回 周相公劝人为善 薛素姐假意乞怜
- ▪ 第九十九回 郭将军奉旨赐环 狄经历回家致仕
- ▪ 第一百回 狄希陈难星退舍 薛素姐恶贯满盈
露面出头,女男混杂,轻自出闺门。招摇闹市,托宿荒郊,走镇又经村。
长跽老妪求妙诀,贴廿两花银。敬奉师尊,嗔夫哭母,放火禁挑灯。
——《少年游》
狄希陈戴着巾,穿着长衣,在那许多妇人之中与素姐控驴而行。富家子弟,又是娇生豢养的儿郎,那里走得惯路?走的不上二十里,只得把那道袍脱下,卷作一团,一只腋肋里夹住,又渐次双足走出炮来,疼不可忍,伸了个脖项向前,两只腿又只管坠后。素姐越把那驴子打的飞跑。那觅汉常功在狄希陈身旁空赶着个骡子,原是留候狄希陈坐的。常功见狄希陈走的甚是狼狈,气息奄奄,脚力不加,走向前把素姐驴子的辔首一手扯住,说道:“大嫂,你大哥已是走不动了,待我替大嫂牵着驴,叫大哥骑上骡子走罢。”素姐在那常功的肩上一连两鞭,骂道:“他走动走不动,累你腿事!你倒不疼,要你献浅!你好好与我快走开去!”狄希陈只得仍旧牵着驴子往前苦挣。
内中有一个四十多年纪,穿着油绿还复过的丝绸夹袄紫花布氅衣的个女人,在素姐后边同走,揭起眼罩,问那常功道:“前边这位嫂子是谁家的?”常功道:“是大街上狄相公的娘子。”那妇人道:“那替他牵驴的是谁?”常功道:“就是狄相公。”妇人道:“你看那相公牵着驴,累的这们等的是怎么的?他就不疼么?”常功道:“敢是两口儿家里合了气来,因此这是罚他的哩。”那妇人道:“我就没见这个刑法。”把自己的驴打了一下,追上素姐,叫道:“前边是狄嫂子呀?”素姐回过头来应道:“是呀。”那妇人问道:“那戴着巾的替你牵驴的小伙子是谁呢?”素姐道:“是俺当家的。”那妇人又问:“这旁里牵着骡的也是跟你的呀?”素姐道:“是俺的觅汉。”那妇人道:“你放着觅汉不叫他给你牵驴,可拿着丈夫替你牵驴!我见他瘸那瘸的,已是走不动了。既是戴着顶巾的,一定是个相公呀。这使不的,你休叫他牵驴。咱来烧香是问奶奶求福,没的倒来堕孽哩?”素姐道:“我待来随着福里烧烧香,他合他老子拧成一股,别变着不叫我来。我烧信香演社,他跟也不跟我一跟儿,合俺那不争气的兄弟,姐夫小舅儿背地里数说我败坏了他的体面了;我如今可叫他替我牵着驴跑,闲着那骡,我叫觅汉骑。”那妇人道:“狄嫂子,你听我说,这使不的。丈夫就是天哩,痴男惧妇,贤女敬夫,折堕汉子的有好人么?你听我这分上,请相公骑上骡子,叫这觅汉给你牵驴。”素姐说:“也罢。要不是这们嫂子说,我足足叫你替我牵着头牲口走个来回哩!我还没敢问这们嫂子,你姓甚么?”那妇人道:“我姓刘。俺儿是刘尚仁,县里的礼房。我在东头住,咱是一条街上人家。我虽是小家子人家,没事我也不出到街,所以也不认的狄相公。”两个成了熟识,一路叙话不提。
这狄希陈一别气跑了二十七八里路,跑的筋软骨折,得刘嫂子说了分上,骑着骡,就是那八人轿也没有这般受用,感激那刘嫂子就如生身父母也还不同。这日尽力走了一百里,宿了济南府东关周少冈的店内。
素姐虽与许多人同走,未免多是人生面不熟的。那老侯老张又是两个会首,又少专功走来照管。偎贴了刘嫂子做了一处,又兼狄希陈是感激他的人,于是这几个的行李安放一处。老侯老张看着正面安下圣母的大驾,一群妇女跪在地下。一个宣唱佛偈,众人齐声高叫:“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!阿弥陀佛!”齐叫一声,声闻数里。
号佛已完,主人家端水洗脸,摆上菜子油炸的馓枝、毛耳朵,煮的熟红枣、软枣,四碟茶果吃茶。讲定饭钱每人二分,大油饼,豆腐汤,大米连汤水饭,管饱。众人吃完饭,漱口溺尿,铺床睡觉。
老侯老张因素姐是个新入会的好主顾,也寻成一堆,合刘嫂子四个一处安宿。狄希陈合别家的男子另在一处宿歇。老侯老张合素姐众人睡在炕上,成夜说提那怎么吃斋念佛,怎么拜斗看经。这样修行的人,在阳世之间,任你堕罪作孽,那牛头不敢拿,马面不敢问,阎王正眼也不敢看他,任他拣着富贵的所在托生。素姐问道:“说阴间有甚么神鹰急脚,任凭甚么强魂恶鬼,再没有拿不去的?”老侯婆道:“狗!甚么神鹰急脚!要入在俺这教里,休说是甚么神鹰,你就是神虎神龙也不敢来傍傍影儿。你待活着,千年古代的只管长生;你怕见活了,自家投到阎王那里,另托生托生新鲜。”素姐说:“你这教里是怎么样的?”侯婆子道:“俺教里:凡有来入教的,先着上二十两银子,把这二十两银支生着利钱,修桥补路,养老济贫,遇着三十诸天的生辰,八金刚四菩萨的圣诞,诸神巡察的日期,建醮念经,夜聚晓散;只是如此,再没别的功课。又不忌荤酒,也不戒房事,就合俗人一般。”素姐问道:“这教里师傅是谁?”老侯婆道:“就是我合张师父。俺两个,我是师正,他是师副。”素姐问道:“我也待入这教里,不知也许我入么?”老侯道:“你这们年小小的,及时正好修行。那有了年纪的人,日子短了,修行也不中用,只是免些罪孽罢了,成不得甚么正果。只是你公公难说话,你那兄弟薛相公更是毁僧谤佛的。顶上奶奶托梦给我,说为你来烧香,你那兄弟背地好不抱怨哩。”素姐道:“我的事他也管不的。俺汉子还管不的,休说娘家的兄弟呀。我只为他拦我拦,我罚他替我牵着驴跑够三十里地。要不是刘嫂子的话紧,我足足的叫他跑个来回,只管叫他跑细了腿。”老侯两个道:“可也怪不得呢。人家的汉子。你要不给他个利害,致的他怕了咱,只针鼻子点事儿,他就里头把拦住不叫咱做。为甚么我见他跑得可怜拉拉的,我只不替他说呢?后来我见他骑上骡子,原来是刘嫂替他说了分上。”素姐道:“我五更起来梳了头,央刘嫂子做个明府,我就拜二位为师。我只一到家就送上二十两银子,一分也不敢短少。”老侯两个唯唯从命。
素姐睡到五更,他比众人更是早起。狄希陈已先伺侯。素姐梳洗已完,老侯婆两个也都收拾完备。把老侯两个让到上面,两把椅子坐着,素姐在下面四双八拜,叩了一十六个响头。老侯两个端然坐受。与众人叙了师弟师兄,大家叙了年齿,行礼相见。狄希陈在旁呆呆的看,不知是甚么原故。素姐道:“我已拜了二位师父做了徒弟,我的师父就是你的师父一般,你也过来与二位师父磕个头儿。”老侯两个道:“要不是教中的人,这可不敢受礼。”狄希陈本待不过来磕头,只因不敢违拗了素姐,只得走到下面磕了四个头。这两个老歪辣半拉半受的罢了。素姐从此赶着老侯叫“侯师父”,老张叫“张师父”。这两个道婆当面叫素姐是“徒弟”,对着人叫是“狄家的徒弟”;赶着狄希陈当面叫“狄相公”,对着人称是“狄徒弟的女婿”。
素姐因与那些会友认了同门,又同走了许多路,渐渐熟识。也没有甚么杨尚书宅里的奶奶,都是杨尚书家的佃户客家;也没有甚么孟奶奶、耿奶奶,或原是孟家满出的奶子与或是耿家嫁出去的丫头;倒只有素姐是人家的个正气娘子。素姐甘心为伍,倒也绝无鄙薄之心。
又行了一日,走了一百里路,宿在弯德地方。脱不了还是下店安驾,宣偈号佛,不必絮烦。
再说又走了数十里,经过火炉地方。这火炉街排门挨户都是卖油炸果子的人家。大凡香客经过,各店里的过卖,都乱烘烘跑到街心,把那香头的驴子狠命的拉住,往里让吃果子,希图卖钱。那可厌的情状,就如北京东江米巷那些卖褐子毡条的陕西人一般;又象北京西瓦厂墙底下的妓者一般,往街里死活拖人。
素姐这一伙人刚从那里走过,一伙走塘的过卖,虎也似跑将出来,不当不正把老侯两道的驴子许多人拉住,乱往家里争夺,都说:“新出锅滚热的果子,纯香油炸的,又香又脆,请到里边用一个儿。这到店里还有老大一日里,看饿着了身子。”老侯两道说:“多谢罢。俺才从弯德吃了饭起身,还要赶早到店里报名雇轿子哩。”再三不住,只得放行去了。
素姐初次烧香,不知但凡过客都是这等强拉,拉的你吃了他的,按着数儿别钱。素姐只见各店里的人都攒拢了拉那老侯两道,只道都是认得他的,问道:“这些开店的都与二位师傅相识么?怎么这等固让哩?”老侯两个顺口应道:“这些人家都是俺两个的徒弟,大家这等争着请我进去,我们怎能遍到?只得都不进去罢了。”
行到泰安州教场内,有旧时下过的熟店宋魁吾家差得人在那里等候香客。看见老侯两个领了许多社友来到,宋魁吾差的人远远认得,欢天喜地的,飞跑迎将上来,拉住老侯两个的头口,说道:“主人家差俺等了几日了,只不见来,想是十五日起身呀?路上没着雨么?你老人家这向身上安呀?”一直牵了他驴,众人跟着到了店里。宋魁吾看见,拿出店家胁肩谄笑的态度迎将出来,说些不由衷的寒温说话。洗脸吃茶,报名雇驴轿、号佛宣经,先都到天齐庙游玩参拜,回店吃了晚饭。睡到三更,大家起来梳洗完毕,烧香号佛过了,然后大众一齐吃饭。
老侯两个看着一行人众各各的上了山轿,老侯两人方才上轿押后。那一路讨钱的、拨龟的、舍路灯的,都有灯火,所以沿路如同白昼一般。
素姐生在薛教授深闺之内,嫁在狄门富厚之家,起晚睡早,出入暖轿安车;如今乍跟了这一群坐不得筵席打得柴的婆娘,起了半夜,眼还不曾醒的伶俐,饱饱的吃那一肚割生割硬的大米干饭、半生半熟的咸面馍馍、不干不净的兀秃素菜,坐着抖成一块半截没踏脚的柳木椅子的山轿,抬不到红门,头晕的眼花撩乱,恶心呕吐。起先吐的,不过是那半夜起来吃的那些羹馔佳肴;后来吐的,都是那焦黄的屎水,臭气熏人。抖的那光头蓬松四垂,吐的那粉面菜叶般青黄二色。老侯与众人道:“这是年小的人心不虔诚,奶奶拿着了。”那刘嫂子道:“我前日见他降那汉子,叫他汉子替他牵着驴跑,我就说他不是个良才。果不其然,惹的奶奶计较。咱这们些人只有这一个叫奶奶心里不受用,咱大家脸上都没光采。”老侯两个说:“他既是知不道好歹,惹得奶奶心里不自在,咱没的看得上么?说不的咱大家替他告饶。”那别会里烧香的人成千成万,围的封皮不透,乱说奶奶捆住人了,乱问道:“这是那里的香头?为怎么来,奶奶就下狠的计较呢?”又有的说:“看这位香头还年小着哩,看身上穿的这们齐整,一定是个大主子。”同会的人答应道:“这是明水狄家媳妇,狄贡生娘子。这旁里跟着的不是狄相公么?”转看的人,你一言,我一语,都乱讲说。
素姐焦黄的个脸,搭拉着头,坐在地上,一来听人讲说得紧,二来下了轿子,坐在地上歇了一会,那头晕恶心渐渐止了许多。素姐听不上那屄声嗓气,“咄”的一声,喝道:“一个人晕轿子,恶心头晕的呕吐,坐着歇歇,有那些死声淘气!甚么是奶奶捆着我!我抱着你们的孩子撩在井里了么?打伙子咒念我!还不散开走哩!我没那好,挝起土来照着那淡嘴屄养的脸撒倒好来!”一边站起来道:“我且不坐轿,我待自家走遭子哩。”放开脚就往上走。众人见他走的有力,同会的人方都上轿行走。
素姐既是步行,狄希陈岂敢坐轿?紧紧跟随,在旁扶掖。素姐原是狐狸托生,泰山元是他的熟路,故是上那高山,就如履那平地的一般容易;走那周折的山径,就如走那行惯的熟路一般,不以为苦。把个狄希陈倒累得通身是汗,喘的如使乏的疲牛,渐渐后脚跟不上前脚,只是打软腿。又亏那刘嫂子道:“狄嫂子,你不害走的慌么?你合狄相公都坐会子轿,等要头晕,再下来走不迟。”
果然那两顶轿歇下,素姐合狄希陈方才坐上。抬得不上十来步,狄希陈才坐得自在,素姐叫声“不好”,脸又焦黄,依旧恶心,仍是头晕。只得又叫人放下了轿,自己步行,狄希陈又只得扶了素姐行走。
渐次走到顶上。那管香税的是历城县的县丞,将逐位的香客单名点进。方到圣母殿前,殿门是封锁的;因里边有施舍的银钱袍服金银娃娃之类,所以人是进不去的。要看娘娘金面的人,都垫了甚么,从殿门格子眼里往里观看。素姐躧着狄希陈的两个肩膀,狄希陈两只手攥着素姐两只脚,倒也看得真实,也往殿里边舍了些银子。
烧香已毕,各人又都各处游观一会,方才各人上轿下山。素姐依旧不敢上轿,叫狄希陈搀池,走下山来,走到红庙。宋魁吾治了盒酒,预先在那里等候与众人接顶。这些妇女一齐下了轿子,男女混杂的,把那混帐攒盒,酸薄时酒,登时吃的风卷残云,从新坐了轿回店。素姐骑着自己的骡子同行,方才也许狄希陈随众坐轿。到了店家,把这一日本店下顶的香头,在厂棚里面,男女各席,满满的坐定,摆酒唱戏,公同饯行。当中坐首席的点了一本《荆钗》,找了一出《月下斩貂蝉》,一出《独行千里》,方各散席回房。
素姐问道:“侯师傅,刚才唱的是甚么故事?怎么钱玉莲刚从江里捞得出来,又被关老爷杀了?关老爷杀了他罢,怎么领了两个媳妇逃走?想是怕他叫偿命么?”众人都道:“正是呢。这们个好人,关老爷不保护他,倒把来杀了,可见事不公道哩!”
说着,睡了觉,明早吃了饭,收拾起身。宋魁吾送了老侯老张每人一把伞,一把藤篾子扇,一块腌的死猪子肉,一个十二两重的小杂铜盆。都收拾了,上头口回程,还要顺路到蒿里山烧纸。
这蒿里山离泰安州有六七里远,山不甚高,也是个大庙。两廊塑的是十殿阎君,那十八层地狱的苦楚无所不有。传说普天地下,凡是死的人,没有不到那里的。所以凡是香客,定到那里,或是打醮超度,或是烧纸化钱。看庙的和尚道士,又巧于起发人财,置了签筒,签上写了某司某阎王位下的字样。烧纸的人预先讨了签寻到那里,看得那司里是个好所在,没有甚么受罪苦恼,那儿孙们便就喜欢。若是甚么上刀山、下苦海、碓铸、磨研的恶趣,当真就象那亡过的人在那里受苦一般,哭声震地,好不凄惨!”天象起于人心”。这般一个鬼哭神嚎的所在,你要他天晴气朗,日亮风和,怎么能勾?自然是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阴风飒飒,冷气飕飕,这是自然之理。人又愈加附会起来,把这蒿里山通成当真的酆都世界。
却说那狄希陈母亲老狄婆子在世之时,又不打公骂婆,又不怨天恨地,又不虐婢凌奴,又不抛米撒面,又不调长唆短,又不偷东摸西,表里如一,心口一般,这样人死去,也是天地间妇人中的正气。若没甚么阎王,他那正气不散,必定往那正大光明的所在托生。若是果有甚么阎王,那阎王见了这般好人,一定是起敬致恭,差金童玉女导引他过那金桥,转世去了,岂有死去三四年还在那蒿里山的理?但为人子的,宁可信其有,岂可信其无?也在佛前求了签,注的分明,却在那五阎王的司里,这五阎王在那十个阎王之中是有名的利害主儿。
狄希陈抽着这签,心中已是凄惨得紧;及至买了纸裸,提了浆酒,走到那个司里,只见塑的那泥像,一个女人,绑在一根桩上,一个使一把铁钩,把鬼妇人的舌头钩将出来,使刀就割。狄希陈见了,不由放声大哭,就象当真割他娘的舌头一般,抱住了那个受罪的泥身,把那鬼手里的钩刀都弄断了。真是哭的石人堕泪,人人伤心。同会的人也都劝道:“这不过是塑的泥像,儆戒世人的意思,你甚么认做了当真一般?闻得你母在世时,为人甚好,怎么得受这般重罪?”素姐插口道:“这倒也定不得哩。俺婆婆在世时,嘴头子可是不达时务,好枉口拨舌的说作人。别说别人,止我不知叫他数说了多少。声声口口的谤说我不贤良,又说我打公骂婆,欺侮汉子。只这屈说了好人,没的不该割舌头么?”刘嫂子道:“没的家说!要冲撞了媳妇儿就割舌头,要冲撞了婆婆可该割甚么的是呢?”
众人说话,狄希陈还哭,素姐道:“你只管嚎,嚎到多昝?没的那阎王为你哭就饶了他不割舌头罢?我待走路哩,你等着你爹死了,可你再来哭不迟!”众人也都恼那素姐的不是。狄希陈也就再不敢哭了,跟了素姐出庙,骑上头口,走了七日,八月二十一日日西的时分回到家中。他也不说请公公相见,一头钻在房里。调羹和狄周媳妇倒往房里去见他。龙氏收拾了一桌酒菜,叫巧姐与他大姑子接顶。次日,仍打扮穿了色衣,戴了珠翠,叫狄希陈合小玉兰跟随同着众人往娘娘庙烧回香。家中带了二十两银暗自送与侯张两个师傅做入会的公费。
侯张两个道:“这是随心的善愿。你的银子没有甚么低假,都分两足数么?你既入了会,以后还有甚么善事,一传你要即刻就到;若有一次失误,可惜的就前功尽弃了。可只你公公不许我们进去,怎么传到你的耳朵?”素姐道:“以后凡有该做的善事,你只到俺娘家去说,自然有人说知与我。”侯张二人各自会意。
大凡事体,只怕起初难做。素姐自从往泰安州走了一遭,放荡了心性,又有了这两个盗婆引诱,所以凡有甚么烧香上庙的事件,素姐都做了个药中的甘草,偏生少他不得。
只看后回不一而足,再看接说便知。